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谁在思念旧时光 作者:叔适野 文案 每个人看上去都一往情深,每个人看上去又都另有所图。爱情从来没有变过,变得只有人。 刻骨初恋再相逢,那人已经娶妻生子; 无所不用的年轻男子,是不是她的归宿; 千帆过尽,不论百般算计,只想和你养草种花。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虐恋情深 情有独钟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俞小川 ┃ 配角:李时、俞小江、钱伯寅、周东亭 ┃ 其它: ================== ☆、第一章   “俞小姐这么漂亮又是搞艺术的,一定谈过很多次恋爱吧?”   眼前这个叫魏子昂的男人看着我问道。他双臂交叠放在桌沿,身体向前探,肩膀微微耸起,做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口答道:“还行吧。”   这样的试探在过去一个多月里我已经经历了很多次,即使不是相亲对象,陌生人之间这样的问答总是不那么令人愉快的。   接下来他要问的我都能大概猜到,无非是“法国那么好,为什么要回来呢?”“听说法国人浪漫又开放,是真的吗?”再直接点的就会问,“你一个月能卖几幅画?能挣多少钱?能吃饱饭吗?”“打算画到什么时候呢?”   这些都还能勉强应付,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那句——“听说你是个画画的?那我家装修靠你了”。   我就不明白了,我一个画油画的跟装修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有包工头的气质?   显然我这明显敷衍的答案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但看我不想多谈的态度也不好继续追问,于是招呼我吃菜。   我的相亲对象都很喜欢用这招,吃东西的时候大家都低头忙活,连眼神交流都不必。   我给自己舀了碗鱼羹,浓稠的汤汁上漂着笋、蛋皮、香菇和火腿切成的丝,香气扑鼻。我从不挑食,很少嘴馋什么,但在离开H市的十年里,尤其在异国他乡饥肠辘辘时,我经常会想起过年时爷爷做得鱼羹,虽然蛋白多鱼肉少,天寒地冻里喝上一碗,浑身都冒热气。   “你们学艺术的一定学习都不好吧?”   他挺有创意,提出了一个没人问过的问题。可还不如不问。   我懒得理他。但一想他是我妈的重点推荐对象,我还是答了一句:“没你好。”   他竟然露出了“那是自然”的表情。随即他就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述自己从小到大的心路历程,表明他成为一名光荣的公务员是有必然原因的,我不如他也不必自责。   我边吃边听,直到他抛出最后的问题:“我家最近正在装修,这顿我请,你送我两幅画呗。哦不对,两幅不够……四幅怎么样?嗯?”   “不怎么样。”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愿意。”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默默埋下了头,摸摸脸,喝口水,整理整理自己的表情,大概是我拒绝得太简单粗暴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呼……我在心里长出一口气,爽!   相信有这种经历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从小到大,亲戚朋友一听说你会画画,见面聊三句话就开口要画。不答应吧,他们说你小气,“画幅画很难吗?”“画幅画能耽误你多少功夫?”于是,你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却发现怎么也画不完。几年不见的朋友,在街上偶遇,他们不会记得那年暑假借你的一块五没还,却永远能想起“你还欠我一幅画”,见一次要一次,慢慢就成了你一生还不起的债。   我碰见过太多这样口气轻飘飘的人,多到我已经不想去解释,画一幅画需要投入的时间和精力,作为职业画家,不可能有什么“随便画两笔”的作品出现,他们也不会理解。我想做的,只有——狠狠地拒绝,看到他们吃瘪的表情,我竟然会有报复的快感。真的,心里一阵暗爽涌起,连嘴角也不经意勾起一抹邪恶的弧度。这也是我在相亲里最大的乐趣。   这时,越过魏子昂的肩膀,我看见有个人正在窗外张望着冲我挥手。隔着玻璃,那个穿着紫罗兰色大衣的男人正朝着我笑,露出一口好看的大白牙,很年轻,大概跟我弟弟小江一般年纪。   可我并不认识。   因为职业关系,我对人的五官很敏感,经常会去火车站啊菜市场啊人流密集地速写,见过的稍微有特点面孔哪怕一眼扫过都会有印象,而他……应该属于让我会多看两眼的,可搜寻了一遍,我脑子里完全没有关于他的记忆。   我转头看了看我空荡荡的身后。再转回来时,窗外已经没人了。   “走吧。”魏子昂吃完最后一口东坡肉,放下筷子,对我说道。   我们在餐厅门口分别,象征性地留了联系方式,没有人说下次再见之类的话。   夜风冰凉,我裹紧身上的羽绒服,向公交车站走去。照例,我掏出手机,给我妈汇报情况。我说人家长得挺精神的,一开始聊得还不错,他小时候还吃过你做的菜,他妈妈还常提起你。他讲了自己的工作和家里情况,但后来聊到我的职业,他好像不太认同,就……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轻声嘟囔了一句。意思大概是“不让你画,你非要画,看看现在嫁都嫁不出去……”之类的,我假装没听见。随后老生长谈的是固定节目,什么好的都被人挑走了、年纪不小了、你弟弟的孩子都快出生了……最后看我态度始终不错,她说了句下周继续就放过了我。   挂断电话,我用力捏了捏眉心,望着漆黑的夜空叹了口气,不知这种日子几时能到头?   李时嘲笑我是愚孝,为了哄老太太白白折磨自己,说相亲简直是对画家浪漫天性的极大污辱。画家的感情和创作激情一样,可以培养,可以爆发,也可以缺乏,但不能被别人指定。   他哪懂我的难处?   我不想污辱自己,只是我和我妈之间的历史问题一言难尽。   我爸很早离开了我们,她独自一人将我和弟弟小江养大,就是人们常说的“含辛茹苦”。幼年的小江任性胡闹,经常逃学捣蛋,相反地,我循规蹈矩勤奋好学从不给她惹麻烦,她寄托了很高的期望在我身上。然而我还是让她失望了,铁了心要当前途渺茫的美术生,说什么都不听,她气得一个月没跟我说话,那是我们第一次冷战。   后来种种变故,我和她的关系越来越微妙,母女间的亲密感越来越淡,一度连表面上和睦的都难以维持,自我出去读书,个把月互不通信也是常事。   我半年前从法国回来,也抱着和她彻底和解的打算。   如今,既然有这个机会,我是尽量顺她意的。   第二天一早,李时就来了,我画室的铁门被他拍得山响。   我租了一间服装厂的旧仓库当画室,空间开阔,光线好,屋顶很高,没有公寓楼的压抑。最重要的是租金便宜。我让人用钢筋木板隔了个二楼,摆上简单的家具,平时就住在这里,很方便。   也很好找。我要是住回家里,李时绝不敢这样拍。不知为什么,以他无所不能的性格,竟然有点怕我妈。   我打着哈欠下楼给他开门,抱怨道:“你有钥匙为什么还非要叫我开?”   他跟在我身后走进来,把早点往桌上一放,边脱大衣边说:“我不叫你能起床吗?”   我一摸,还热着,就两手捧起包子吃起来。才咬了一口,我就皱起眉头,“怎么是韭菜的?”   他正在拿电壶烧热水,头也不回地说:“不吃就扔掉。”   我不吭声了,就着他烫的牛奶,三两口把包子塞进嘴里,嚼两口囫囵咽下。   吃饱喝足我才发现,这厮今天是特意收拾过的。平时凌乱的长发梳在脑后,扎了个短马尾,不知打了多少发胶,本有些自来卷的发丝根根贴着头皮。衣服从里到外都是黑的,黑毛衣黑裤子黑皮靴,甚至连围巾都是黑的。其实他长相属于偏粗犷的,这一身打扮,很有点反派的意思。   我打着饱嗝问他打算拍电影还是有葬礼要参加?   他递给我一本画册,是某个画展的目录,封面上印着开幕式的时间,正是今天早晨九点。   翻了两页,粗糙的制作深深刺伤了我的眼,但我好像答应了要去看。   “我不去,今天我约了模特。”我把本子合上还给他,自觉理由很充分。   “你约的是下午一点。那时我们早已经回来了。快点,那地方挺远。”说着,不等我答应,就把我往楼梯上推。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流水帐都没有必要。那本画册早已说明了一切:模糊的印刷效果反映了展览的水准不高,毫无章法的排版设计反映了参展人的艺术品位有问题,薄薄的厚度反映了展览的准备时间仓促。一句话,劣质。   我问李时为什么明知结果还要来白跑一趟?   他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想了想告诉我:“参加这种看似浪费时间的活动其实不是在浪费时间。再烂的展览,能办起来,背后也极可能会有牛逼的策展人、主办单位或者有实力的藏家。不然,为什么你我办不了?”   我答道:“因为没钱。”   他笑了笑,又说:“艺术家也是人,也要交际。都是H市圈子里的,你多跑跑场子,再不济,也可以混个脸熟嘛。”   “那我不也成了个没有品位没有立场的职业嘉宾了么?”   “不,你当嘉宾没有报酬。”   “……你刚才是在套策展人的话咯?”   ……   我虽然嘴上不服,但李时的话我还是听的。不是因为我们在法国一起捱过一段艰难困苦的日子,而是因为他在我认识的艺术家中绝对是个异类。职业的、有明显风格的艺术家孤僻乖张暴躁阴郁的比比皆是,像李时这样有完全社交能力少之又少,甚至有点长袖善舞的意思,我觉得有点像十七世纪轻松游走在国王和教皇之间的意大利雕塑大师贝尼尼。   显然,市场需要的是李时这样的“全才”,从我和他的现状就可得知。他本是云南人,亲人都已经离世,我决定回国的时候,他说面包啃烦了,就跟着我来到H市。如今,我的画室在废弃工厂区,他的画室在美院旁的艺术基地;我出门靠走,他有了代步小车,虽然是二手的,也是大件吧;他买昂贵的画材眼睛都不眨,我还在抠抠巴巴地算着每支颜料的价钱……   但我还真的不介意,在这点上,我从不急于改变自己的命运,反而坦然地享受中国式的安贫乐道。理所当然地,我妈很痛恨我这一点。   很多时候,画家比作家还要穷,作家的成本就是一根笔几页纸,但画家就不一样了,这点东西是成不事的。你知道颜料有多贵吗?你知道画布多贵?一小块九块钱的橡皮能用多久?两个小时!常常生活费还没怎么用就已经没了。   在世的画家能有几个腰缠万贯的?从来都是饿跑了一批又一批,不断肃清阶级队伍,只要精神丰满,身体骨感些又有什么关系。   日子在我的自我陶醉中慢慢过去,很少下雪的H市飘起了小雪花,气温骤降,进入了新年的倒计时。   我是肖像画家,就是专门画人的,但我最近都在画静物或者对着照片写生,因为没有模特愿意来我的画室。南方没有暖气,室内比室外还冷,我这里太大太空旷,稍微离得远点,电暖器的效果比打火机强不了多少。   后来我就卷着被子窝在沙发里看书,还是冷,干脆去李时那里蹭暖气。   李时比我还不耐冷,一百多平方的画室,空调24小时开着,比我那巨大的冰窟窿好了不知多少。   他一见我就骂我是骗子,说什么“风景如画”、“四季如春”都是假的,这里的冬天比巴黎还冷。   我立即表示冤枉,我当时说的肯定是“四季分明”,没错啊,冷得很分明啊。“四季如春”,那是他老家昆明。   在他那儿待到傍晚,画室来了两个人,好像是编辑和策划什么的。我看他们像要谈事,就主动给他们挪地方。   出门的时候雪刚停,街上人很少,冷的出奇。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寒冷而普通的冬夜即将变得那么不普通…… 作者有话要说:  20160824小修。 ☆、第二章   我寻着短信里的地址来到一个高档小区,门口的保安登记了我的身份证和去向,很客气地放我进去。   这里当然不是我家,是我弟弟俞小江和弟妹唐心雅的新房。   里面最打眼的是一个人工湖,有两个足球场大,四周种了树养了花。不是开花的季节,叶子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高高低低,颤颤巍巍,很是有趣。   他们住在湖边的高层里。一楼的大厅像五星酒店的大堂,电梯穿着制服的门童帮我按了楼层。两个月前婚礼的豪华排场已经让我不会再对唐家的财力大惊小怪。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我抬脚就到了他们家的客厅。   小江看见我,笑着迎了上来,“姐,来了。”   我也笑了,第一眼差点没认出他来。他头发剪短了,黑了不止一个色度,从前瓷白的脸现在呈现小麦色,看上去阳光不少。   小江引我到客厅,便离开去招呼自己的朋友。   唐心雅正和几个女性朋友坐在沙发上说笑,听见动静,转过身向我伸出手,甜甜地一笑,叫了声“小川姐。”   我伸手握住她的,沙发上没有空余位置,便被她牵着在她身旁宽大的沙发扶手上坐下。   “你变美了。”我看着她说道。这是真心话。   婚礼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三个月,还不太显怀。之后小两口就飞到澳洲度蜜月顺便养胎。如今两个月没见,坐着也看得出腹部明显突出了,脸颊呈现健康的红润,整个人容光焕发。   “哎呀小川姐,我以前不美吗?”她撒娇地说道。   我只好顺着她回答:“是更美了。”   我真的不擅长聊天,尤其跟这个才第三回见面的弟妹,不到二十个字,就出现冷场的迹象。   还好这是她的主场,开始给我挨个介绍她的小姐妹。   屋里暖和,我进来脱了羽绒服就穿着T恤牛仔裤,她们一个个都光胳膊光腿穿着各式短裙,白花花的一片,很有冲击力。   被点到名的人几乎都是淡淡地扫我一眼,然后轻轻抿嘴,笑一笑,就把头转向下一个人。   最后轮到我,唐心雅语带得意地向人众人说道:“小川姐可得过大奖的画家,给很多大人物画个像,在法国呆了很多年的。”   听到她话语里着重强调后半句,我就觉得不妙。   果然,立即就有人用奇怪的口吻说道:“是么?没看出来啊。”说着就上下打量起我来。   边上的人就咯咯笑。   唐心雅也跟着笑。   她们笑了一会儿就开始聊别的了。   唐心雅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松,我就乖乖地坐那儿听她们又说又笑。   “小川姐!”   好像有人在耳边喊我,同时感觉有只突然手搭上我的肩膀,吓了一跳。我不及多想猛地转身,却只看见一片红色。   那人站在我身后,离我太近,转个身我的鼻子就抵着他的胸膛了,我都能闻到衣服上淡淡的香味。抬头看去,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男人,正低头看我,单眼皮,眼睛不大不小,很有神采,鼻梁挺拔,嘴……嘴角挂着一抹坏笑。   正是上个月相亲时冲我招手的那个人。   他二话不说,拉起我空闲的那只手,往小江他们那边走去。   客厅很大,在最靠里的地方放了张台球桌,有两个人在打球,小江跟另外三个人在一边喝酒。   我们走近些,竟然又有几个认得我:“小川姐!”“小川姐!”   我迷茫地望着他们,心说:难道我记性开始退化了?   “你不认得我们,我们可记得你啊!嘿嘿”说话的是个脸圆圆的小伙子,身材微胖,笑起来有点憨。   听这口气,我更迷惑了,难道我欠了钱吗?   小江说:“姐,他们都是我的高中同学。我结婚的时候没来,今天算补请的。”   我明白过来,同时有些意外。我记得小□□春期时相当孤僻,在学样老是独来独往,从来没见过他和什么人要好,以至于他那时的同学我一个也没有印象。如今能和这些同学保持联系,真是难得。   小江替我一一介绍过来,我知道了刚才那个小胖子叫王轲,拉我过来的红衣人叫周东亭。   小江又说:“姐,东亭你是见过的,婚礼那天是他送你回去的。”   这下我真有点惭愧了。酒席的时候,我和爷爷坐在一起,敬酒的亲戚太多,一拨接一拨,潮水似的。爷爷八十多了,哪受得了这阵仗?结果我替爷爷挡了不少酒,最后自己有些飘飘然,回家的车上趴在窗口唱了一路歌。可我记得我坐得是的士,下车前我还给了人家一张五十,他还找了我十块……等等,好像没找……   想到这里,我斜眼去看周东亭,他飞快地朝我眨了眨眼睛,那表情像在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卖乖的神态让我莞尔,又有些亲切。小江小的时候也常有这么调皮可爱的举动,很久没出现了,因为我离开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处在阴郁叛逆的青春期。   这时,王轲喝了口啤酒说道:“小川姐,你不知道,那时候,每天放学,你穿个白裙子,背个书包和画板,往我们学校门口一站,学校里的男生就疯了似的往校门跑啊,冲刺似的……”   另一个叫赵立晨的插嘴道:“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别赖,就是你,我还见你来回跑好几趟呢!”   “小江,你说说,我是这样的人么?”   “……应该是吧。”   我被逗得直笑,其他人前仰后合的闹做一团。   王轲凑到我身边故作失落地说:“小川姐,你上大学以后,我还难过了好一阵子呢,学习没动力,课都不想上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忍着笑,惋惜地说:“真是对不起,耽误你了。”   他一听更来劲了,张开手想抱我,却被周东亭勾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是吗?你逃课难道不是为了跑出去跟小女朋友约会么?”   王轲比他矮半头,挣扎不开,叫道:“说说怎么了?说什么不行?”   这边的动静终于把唐心雅她们都吸引了过来,多了众多美女,男孩们都收敛了一些,要么喝口酒,要么坐下来,变回与年龄相符的样子。   虽然才相处几分钟,我不禁被这群男孩感染,向往起少年时的情谊。   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不止一面,根据需要,在不同的人面前展现不同的面貌。眼前这几个男孩,也许平时也不是这样的状态。但当他们聚在一起时,我感受到了自在而放肆的朝气,没有压力的相处方式 。可以想见,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的。   在我看不到的年月里,如果小江还有除了阴郁之外的另一面,我希望就是如此,这样一帮朋友给了他一个肆意轻松的高中时代。   经过这一闹,不知怎么,唐心雅的朋友们对我热情了不少,一个接一个地找我说话。我勉强应付,跟她们聊天太累,因为没有共同的语言,相信对方也是一样的感觉,有了上句没下句。   吃过了晚饭,大家纷纷告辞了。   周东亭说要送我。看到他的车,我释然了,这天空一般的颜色,被当成出租车也是情有可原的。   车从地下车库开出,直接汇入夜晚的车流中。   我告诉他画室的地址,他摇头低笑,说我很有一贯性,上回也是一上车就报了地址。   我说:“看你这车,你不会是兼职黑的吧?”   他说:“黑的可不敢拉喝醉的客人。我都不敢开快,怕你吐。”   他这是挤兑我呢。我心说。   几小时前,我们还是陌生人,几小时后,就可以随意地互相吐槽了。不由有些感叹,和李时从同学变成共患难的伙伴可花了我三个寒暑。   为了庆祝我的进步,我决定恶心恶心他:“你听说过呕吐画家吗?”   他摇头我继续说:“伦敦有个姑娘,发明了一种新的画法,把染过色的豆奶喝下去,然后催吐,吐在画纸,”我指了指他洁白如雪的翻毛外套,“或者衣服上,吐一幅可以卖好几千英镑呢。”   “吐之前还要禁食一天,以免吐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也真是良心画家了。”   果然,听完他脸色就变得很奇怪了,八成是在脑补那画面。   过了一会儿,他咽了咽口水,说:“你们也真是够拼的。……有点变态。”   我解释道:“别害怕,不是所有画家都这么疯的。有的虽然另类却也很有美感,比如有用嘴唇画画的,唇上不同颜色唇膏,印到画面上的,有用手涂抹的,有用拳击手套的……还有就地取材,女画家用胸部,男画家就用……”,我想了想,找了个含蓄的词,“自己的器官。”   我平时跟同行在一起更直接,人体的结构是基础课程,我们早过了羞于启齿的阶段。   他听了嘴角一勾:“这个有点意思。”   接着我们又聊了些很多。我发现他虽然不懂艺术,却对艺术家的奇闻异事知道不少,有些我都没听过,加上他似真似假地描述,我听得入迷。   车停在熟悉的冬青下,我恍然发现已经到了。   我解开安全带,向他道谢。   他说:“别再给我钱了。”拍了拍口袋,挑眉说:“你上回给的还没花完呢。”   我让他别省着,使劲花。   “说真的”,他换了种口气,转向我,左手搁在方向盘上,正色道:“小川姐,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吞吞吐吐地,“其实……你-唱-歌-真-的-要-人-命!”   我认真地听他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的话,就笑得几乎趴在风挡前。没错,我的歌声属于自己听了都害怕的那种!五音不全已经不足以来形容了,根本没有五音;跑调更不是问题了,我都不清楚调在哪儿。   那一晚真是难为他了。   好容易缓过来一点儿,我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挥挥手,准备下车。   忽然,我的手腕被他一把握住,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转头对上他的眼神。   他脸上完全没有了刚才嬉笑的模样,定定地望着我,表情温柔,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难以言明的情绪。   他慢慢倾身向我靠近,我没有动。   直到我们鼻尖对着鼻尖,气息交织,他才又低低地开口:“可是,你笑起来……更-要-人-命。”   这个调情很到位。   高明的调情其实无关话语,气氛营造地好,哪怕不说话,眼神和呼吸都能撩动神经,让人心旌荡漾。   嘴唇一软,他的吻落了下来,蜻蜓点水般很轻,如懵懂少男少女间的试探。   但他一点之后并没有离开,转而亲了亲我的嘴角。温暖的手抚过我的脸颊,拇指指腹轻扫他吻过的地方,有些痒。   “每次看你笑,我就想这样……”   说着再次贴上我的嘴唇。如果说刚才那一吻是小孩子过家家,那这一吻就是成人级别的,还是进阶版。他用自己的唇摩擦我的,直到我觉得嘴唇发热,才伸出舌头探入我双唇之间的空隙,舌尖轻挑,越过我的牙关,进一步撩拨。这样富有情趣又技术高超的吻恐怕很少有人能拒绝。很快他停止了挑逗,深深地吻我,每次我被吮得舌根发麻时他就会松开一些,只含住舌尖轻轻咬。   如此反复几次,我有些招架不住。   车里没有开灯,昏黄的路灯光透进来,晦暗不明。夜已经深了,四周很安静,我的耳边只有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和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昭示某种不受控制的欲望呼之欲出。   这个漫长的吻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衣服下摆,手掌温暖,在后腰游移,像保暖贴片,很舒服。我倚进他怀里,抬起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他低头吻着我露出的锁骨,同时顺势往上单手解开我的内衣扣子,绕到前面,握住一边开始揉捏,我的呼吸彻底乱了,嘴里不断发出无法压抑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新手写文,不知道这种尺度算不算违规,怕怕的。我保证,这已经是最大尺度了,不会超过。 ☆、第三章   那晚,周东亭的车在门口停了一个小时后离开。   在车里的时候,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看不见外面,下车才发现,雪已经落了一地。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世界被一片白茫茫覆盖,纯洁无瑕,虽然只积了三四公分厚,这在H市已经算是十年难得的大雪了。   我看了看时间,想给两个学画的学生打电话,说雪大就别过来了。拿起手机一看,已经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我一向睡得浅,稍有动静就会醒,昨晚这一觉睡得真是黑甜。   原因不言自明。没有什么比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更能纾解身心的了。我活动了一下身体,觉得除了腰背和膝盖有些酸疼外,全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感,神清气爽,好像连常年僵硬的肩膀都松快了不少,不觉一喜。   安排好学生的事,我简单吃过午饭。心情不错,打算趁着雪停未消,出去走走,收集点素材,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电话是我堂姐打来的,一接通就问我在哪儿,要我马上去派出所一趟,语气很急。   我平时跟我爸那边的亲戚来往很少,他们一般也不太会主动给我打电话,还突兀地提出这种要求。我有些纳闷。   接着她向我说了件事。我姑姑姑父开了一家生产摩托车配件的小工厂,她舅舅——也就是我爸,这两年在厂里帮忙。因为效益不好,欠了隔壁的电厂半年的电费,昨天电厂拉了他们的电闸,今天上午,我爸就去找电厂的人,说了几句就打了起来,当场就把其中一个人打得满脸是血。有人报了警,他被110带走了。现在厂子里一团乱,他们应付不过来,要我去派出所领人。   我说我有事,去不了。   她一听,冷哼一声,接着只用一句话就击败了我。她说:“你不去,那我就只好给小江打电话了。”   小江新婚,作为唐家的上门女婿,多少双眼睛看着,尤其他那老丈人,始终对他不满意。这件事,现在他办起来可能更容易,但是对他自己,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我只好答应下来。   到派出所的时候已经快下班,派出所里靠墙的一排椅子上坐满了人,有男有女,都带着手铐,看来这一带治安不太好。扫了几眼,我要找的人不在其中。   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太清楚办事流程,转了几圈只领到几张表。   正填表,就觉得有人在看我,抬头往四周张望,意外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是上个月跟我相过亲的魏子昂。他穿着警服,戴着警帽,手里拿着文件夹,乍一看还有点正义化身的感觉。我知道他是公务员,倒不知道他是警察。   “俞小川,真是你啊。”走到我跟前,他笑着说道。可能不再是相亲对象的关系,他对我放开了些,不再文绉绉地叫我俞小姐。   “该不是来找我的吧?”这句说完他自己也笑了。   我干笑两声,把来意告诉了他。他听完点点头,也不多问,就带着我就去找办案的民警。   我今天的任务是取保侯审,把人带回去,结果我连人都没见到。办案的民警告诉我,这个案子的嫌疑人现在不能取保,因为对方伤得很重,现在还在昏迷,能不能醒过来还不好说。他们看了电厂的监控,是我爸先动的手,下手还挺重。   我心道不好,本以为就是个打架,这弄不好就成了杀人了,虽然我跟他没多少感情,但想到可能他后半辈子要在牢里度过,不禁心情有些沉重。   那民警看了看魏子昂,像在猜测我是他什么人,然后问我要不要见他说几句话,等正式立了案要见就没这么容易了。我说不用了,没什么要说的。   魏子昂把我送出门口,嘴里说着客气的套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我脑子里乱得像一团毛线疙瘩,再塞不进一点东西。不知是不是我敏感,总觉得魏子昂表情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感。我心知他以后应该都会躲我远远的。   没想到,三天后,他给我打来了电话,让我马上过去。   到了派出所,他们告诉我,被打的那个人醒了。医生给他做了全面的检查,定了轻伤,休养一段就能好。姑姑他们立即去做工作,可能事先已经和电厂的领导沟通过,花了半天,就和他们达成了和解。所以现在,我爸可以走了,没事了。   我有些懵,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剧情的大逆转让我应接不暇。就好像我突然中了五百万,一边半信半疑,一边暗自狂喜,这时有人跳出来指着我说,哈哈骗你的,傻瓜!   直到看到他从里头一扇门里出来,警察解开了他的手铐,我才确信这是真的。   他慢慢朝我走来。   上回见他是在小江的婚礼上,他和大多数人一样,穿着样式普通的毛呢外套,头发是刚焗过的,黑的发亮,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延伸进了鬓角。我很难把他和我印象中的那个人联系起来,因为他一直吊儿郎当的烟不离口的小混混形象。那一刻,我觉得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时光的魔力,无声的岁月把他变成了一个稳重可靠的中年人。   今天,他看上去很邋遢,头发乱蓬蓬的,眼窝深陷,眼里布满血丝,满脸胡茬,有些已经白了。   他看见我,并不意外,咧嘴笑了笑。不是苦笑,不是讪笑,是那种极其自然的笑,是你早晨出门买菜时碰见熟人的那种笑。   他打了个哈欠,问我:“有烟吗?”   我摇摇头。   我们俩走出大门,我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包利群,抽出一支递给他。   他掏出打火机,点上,吸了一大口。   很快,一支就完了,我把剩下一包都给他。   他随即点着了第二根,“有钱吗?”   问这话的时候,他看着马路,没有对着我,眼睛眯着,语气像在讨论天气。   我有些想笑,我见过他向爷爷伸手的样子,差不多也是这样。   我包里装着本来要交保证金的五千块,都拿了出来。   他接过信封,捏了捏,直接塞进上衣的内袋。他的前襟袖口沾着暗红色的污迹,已经干涸了,在深色的衣服上不太明显,可我还是觉得刺眼。   “走了。”他说。   我说嗯,好。   看着他的背影,我意识到我错得离谱:原来,流氓老了,不会变成亲切的大叔,只会变成老流氓。   这一天对我来说不算愉快,但令人沮丧的事并没有到此为止。我这个晚上是在医院度过的。   从派出所出来,我搭公交回画室。雪天的公交车上更挤,下班的放学的,挤得水泄不通。开到中段的时候,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说旁边的男人摸她蹭她,要司机开去警察局报案。没想到司机却说,不就是道个歉的事儿么,直接说声对不起就算完事了。那男的一听,反咬一口,说是那女孩主动勾引他。这时有个男乘客说话了,让他们下车去吵,他还要赶火车,好几个人出声附和,要他们下车。女孩气得快哭了。   我心情不好,看这情形更火大,撒气似的跟他们争了几句。结果,还没到站,我跟那个女孩就双双被轰下车。   但事情还没完。我被开动的车子带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头撞到护栏发出一声闷响,顿时眼冒金星。   李时到的时候我正缩在一间报亭的避风处,金鸡独立似的站着。   他皱着眉头打量我,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我拍了拍满身泥污,抬起手:“你就没摔过跟头吗?快点。”   他有些嫌弃,但还是把我抱了起来,头直往后仰,想和我保持距离。我干脆两手围成圈,环住他的脖子,头在他胸前用力一蹭,留下一道泥印。他气得差点把我扔下去。   此刻,我安静地靠在他的胸口,愤懑的心终于逐渐平静了下来,一整天的疲倦向我聚拢过来,眼皮开始发沉。我安心地服从了困意,闭上眼睛。因为有李时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真的好难!尤其在点击量这么少的情况下哈哈。我会坚持,哪怕只有一个人读。 ☆、第四章   早上八点,我妈准时给我送来了早餐,连续三天,都不重样。还问需不需要喂,我诚惶诚恐地说不用了。   那天去完医院,我在李时那儿住了两天。他倒没说什么,但我看他画室、家里两头跑,也挺辛苦,就说搬回家去住,反正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   我妈看到一身纱布的我时,吓得不轻,随即狠狠瞪向送我回来的李时。   他被瞪得虎躯一震,不自觉往我身后挪了挪,小声说:“不关我的事……”   我连忙解释,是我自己摔了一跤,雪天路滑,跟别人没关系。额头只是破了点皮,观察过了,没有脑震荡;左手包得像个萝卜,其实只有两根手指骨折;右脚踝软组织挫伤,休息几天就好。   听完,我妈的脸色才有所好转,笑着对李时表达了感谢,并留他吃午饭。   李时无比真诚地说:“阿姨,这是我应该做的。您别忙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我探出身子,对他眨眨眼,做了个电话联络的手势,他点点头,走了。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我妈不冷不热地对我说道:“你别叫人家抱进来抱出去的,让邻居看见谁还给你介绍对象?你和他呀,还是保持点距离的好。”   其实她起初对李时并不是这样的态度。   第一次在我画室碰面时,很热情地拉着他问了好多话,又邀请他去家里玩,像是挺喜欢他,想撮合我们。直到后来听说他也是画画的,家在遥远的外地,没有家人没有房,态度就发生了大逆转。每次见面都皮笑肉不笑的,别说李时害怕,我都觉得假得心发慌。   因她的强烈要求,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再次迈出大门已经是大年初五。这个年我们俩过得相安无事。H市春节习俗多,她整天忙里忙外,没有多余的精力花在我身上。我这德行帮不上忙,一个人呆着,安静又自在。   小江一直没有回来,只在除夕夜打了个电话,没说几分钟就匆匆挂断了。我妈很不高兴,吃完晚饭就进屋睡觉,连春晚都没有看。   直到过了元宵节,我回画室复工,小江都没出现。   几声咚咚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我跛着脚,一路扶着桌子去开门。那人敲得很急,我嘴里喊着“来了来了”,害我踢倒了几块画板也顾不上扶。   门外是一个中年女人,职业化的套装和笑容,一看就是卖保险的。我心说够敬业的,过年也不忘工作,一上午都来三个了。就对她说了声声“谢谢不需要”,转身把门关上。   “等等,”她伸手挡住门,说:“我叫陈萍,是李时介绍我来的。我是艺术品经纪。”   年前李时曾说要送我一份新年大礼,一份可以改变我命运的礼物。我当成假大空的笑话一笑而过,没料想他是认真的。   我抱歉地笑了笑,开门请她进去。   她问我能不能到处看看。   我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她也不客气,从门口开始,沿着墙根一边走一边看,看得很仔细,台子上的画笔和工具,一堆一堆的颜料,各种道具和石膏像……走到我刚踢翻的画板前,她没有动手拿起,而是把身体拧成一个不舒服地角度,侧着去看。我的画室不算干净也不算整齐,但让我觉得舒服,我需要的东西摆在我能轻松找到的地方,我不喜欢别人随便改变每件物品的位置,哪怕出于好意。   这个小细节,让我不由对她产生一点好感,带着好奇心打量她。   她看上去三十五六,身材中等,保养得不错,样貌算是普通,但整个人给人一种精干的印象,连鼻子上的黑框眼镜都反着精明的光。   李时有一点是对的,好的经纪的确有改变艺术家命运的能力。很多像我这样的画家根本不懂市场,不了解它的趋势和取向。经纪就是画家与市场之间的桥梁,沟通两者,以期达到共赢。   但这一过程如果以向市场和世俗品位妥协为代价,我想我宁愿按照我现有的命运走下去。   “还不错,”她转完一圈对我说道,“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情况吧。”   我听明白了,好像刚才是个面试,而我刚好通过了。   “第一件事,听说你现在在带两个学生?”   我说:“对。是学生,也是助手,帮我处理点画室的日常事务。”   “一周几天?”   “两天,他们都是美院的学生。”   她推了推眼镜,说:“下学期让他们不要来了。给自己找个真正的助手,全职的。”口气不容置疑,好像我只需要乖乖执行就好。   “这恐怕不行,我已经收了学费了。”   她看了我两眼,似乎在判断我的话的真实性,停了几秒,又说:“你的肖像还不错,人物纤柔秀美,但色彩和背景处理得做出一些调整。现在H市和周边的主要客户都有自己的偏好。”   然后她说了很多细节上的处理,听得出她有着很深美术功底,但我更惊讶于她迎合市场的细心和决心。   自始至终,她说我听,但不作任何回应。   最后她问我:“懂了吗?”我没说话,摇摇头。   一片沉默。再迟钝的人恐怕也该明白我的态度了,何况精明如她?   果然,她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拿起包便朝门走去,我甚至能从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怒气。   手握上门把时,她身形一顿,转过身看向我。   “你为什么画画?”   我一怔,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有此一问。   “生活脱贫,精神脱困。”我答道。   她轻蔑地冷笑一声,眼珠一转,再次扫了一眼我的画室,像是在说“就凭这些?”   陈萍走后,我陷入忐忑不安之中,要是李时知道我把她请来的人气走,一定不会放过我。   我能想见他一定花了不少力气,毕竟跟籍籍无名的画家合作是一件高风险的投资。这样想着又有些后悔,试试看也无妨,顶多到时闹崩了散伙也不会比现在差到哪儿去。   奇怪的是,李时一直没有提这事,好像压根不知道似的。   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几天后的中午,我正在路口的小卖部吃饭,李时从外面进来,什么都没说,啪一声,把一张纸拍在我面前。   我伸手刚摸到一个角,他又飞快地抽走了,斜睨着我说:“你不是不稀罕吗?”   “什么东西?”我好奇问道。   他不搭理我。   我更好奇,探过身子去抓他的手。可惜他手长脚长,我根本够不到。   他一边躲一边骂:“你日子过好一点舒坦一点就浑身难受是吧?你是不是又想去睡公园啊?这回你要再被房东赶出来别来找我!”   句句戳中我的脊梁骨啊!最近日子越来越入不敷出了,本以为还能再撑一阵,前天才想起我把仅有那点都给我爸了。   趁他骂得兴起,我抢到了那张薄纸,竟然是张支票,数字不小,备注栏写着定金,最重要的是,收款人是我!   看到我吃惊的表情,李时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陈姐帮你约到的订件。她从网上找了你以前的画给客户看,对方很满意,想请你帮他们全家画肖像。没有特别要求,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最后几个字几乎咬牙切齿。   他拿我的水杯喝了口水,又轻飘飘地说:“当然,你要不想接,就把支票撕了,当没听见。我呢再不会管你了。”   话说到这份上,这样的条件,我怎么可能再有理由拒绝?   当着李时的面,我给陈萍拨通了电话,诚恳地道了歉,真挚地请她当我的经纪,并谢谢她不计前嫌地帮我。   她在那头呵呵一笑,说:“你不用谢我。有个人那么不要命不要脸地为你,我只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罢了。”接着她说了句合作愉快地便挂断了。   我手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时焦急地盯着我,刚才的大黑脸已经消失了,问道:“怎么样?她同意没?”   望着他熟悉的脸,我眼前浮现出许多过往的画面,心里一酸,不顾伤腿站起来,越过我们中间的小桌子扑到他怀里,坚定地说:“你将来要是没儿子,我就给你送终!”   我说这句话时,是认真的。   有人说:如果男女之间有纯粹的友谊,那一定是因为女的太丑或者男的太娘。按照普世的审美,我想,我不算丑,他也不娘。   几年前,有一回我开玩笑时问过李时,要不要跟我谈恋爱?   他很干脆地拒绝了我。   我问为什么?   他说:我看见你,不会想跟你睡觉。   我一听,深觉有道理。   我们不是恋人,作为知己好友相伴一生才是我们之间可以承诺的未来。   李时显然被我没头没脑地话吓愣了,半天才拍着我的头,哭笑不得地说:“你要给我当儿子吗?”   那之后的第七天,手上的夹板重新包扎后体积小了很多,只包了受伤的无名指和小拇指,脚也已经能正常走路,我想着这形象应该不会太吓人,正式去拜访了我这次的委托人。 作者有话要说:  点“下一章”好像看不了,要返回目录才能点。 ☆、第五章   在近郊一栋中式的宅子里,我见到了柳老太一家。他们委托我画一幅全家福,来庆祝柳老先生八十寿辰。   不过这家人的时间观念似乎不太好,一个半小时后,全家人才终于到齐。总共十人,分两排,或站或坐。   布置停当,我在画布上快速地起稿,李时今天充当我的助手,负责拍参考照片。   要在一天之内完成两米五乘一米六的十人集体肖像显然是不可能的。今天的计划是起草稿,确定每个人在画面上的位置,为之后的单独写生做准备。   当听说每人还要花两个下午来这里写生时,老人的大女儿立即表示反对:“你不是拍了照片了吗?对着照片画不就好了。”   我说:“照片只是对写生的补充,在光线变化的情况下来提高画面的准确度。对着照片画出来的画往往陷于对对象的单纯描摹,会显得迟钝,达不到传神的效果。”   她还是不愿意。李时上去跟她解释。   我看他们说话的样子好像还是认识的,不禁对李时的交际圈肃然起敬。   后面的事情进展的很顺利,我每天下午都会来到这间书房,跟约好的对象呆上三四个小时,而柳老太大多也会在场。   轮到为老人的二儿子写生的那天下午,我到了柳宅,却赫然发现画架画具都不见了,只留了一条口信,让我去某某大厦找他。   二儿子柳开文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我见到他时他正坐在公司的会议室里批文件,旁边还有几个助手模样的人。我打了一肚子的腹稿,想郑重而严肃地告诉他,这种行为令我有多愤怒而失望,以及背景色光源色环境色的不同对画面调子的影响,但到了那个房间,站在他面前,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说什么也不会改变他的想法,他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问题。他的眼神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接着他的舌头确认了这一点。   默默走到画架前,我叹口气开始工作。   把画架搬来的人显然只是随便找个空地就放下了。我试着调整位置,可那半面墙大的木结构死沉死沉的,我用类似推车的姿势来推动它,使了吃奶的力气只挪了一只脚的距离。这该死的地毯!   “扑哧!”   我转头看向那边几个人,柳开文举着一份文件在看,挥了挥手,旁边两个助手立刻跑过来帮忙。我对他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后发现虽然文件夹挡住了他的脸,但他抖动的肩膀表明,他此刻不是在哭,就是在笑。他竟然在笑?!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不怒自威的设定。之后的三个小时里,我不断提醒他,想象自己和家人在一起,试图让他的露出笑容,可惜收效甚微。   看得出他工作很忙,经常有人进来请他签字批示。起初那些人进来看见老板表情诡异地在墙边罚站都会吓一跳,然后一脸想笑不敢笑,直到来的人越来越多而频繁,理由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我记得水送了三次,水果送了四次。他不耐烦地叫人守在门口,别再叫人进来,估计现在已经后悔搬到这里来画了。   我开始觉得这主意也许还不坏。   太阳西沉。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身后,柳开文正吩咐助手找人把这一摊子送回柳家宅子。   乘电梯下楼,身边都是下班的职员,形色匆匆。我夹杂在人流里,向出口走去,我的脚步不自觉有些快,带着急迫。   这是因为,刚才在柳开文的办公室里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我从没想过会再见的人。如果他看到了我,凭着很多年前的默契,并且他也想见我,应该会在出口等我。   我无法对自己撒谎,随着背光玻璃前的人影逐渐清晰,我的心怦怦乱跳。   真的是他!   出口处人来人往,我们没有逗留,像特务接头似的对了对眼便离开了。   他带我进了一间咖啡馆,找了位置坐下,这期间我们一直是一前一后,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坐定之后,我才有机会细细地打量他。   他也在看我,无框眼镜后的眼眸中透着惯有的温和。学生时代的他是个书卷气很浓的人,外貌并不十分突出,俊秀不如小江,文艺不及李时,但他身上温文尔雅的气质让人过目不忘。八年过去,他沉稳了也成熟了,整个人看上去还是很斯文,但五官轮廓明显多了刚毅硬朗的线条。   和许多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我们的对话初始也不顺利。   我说:“你不是说不回H市的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笑了笑,说:“你不是也说不会回H市的吗?”   他的语气没有针锋相对的成分,但这两句话听上去实在有点像两个干坏事的人被对方抓包的感觉。   他指了指我的头发,道:“你一点没变,只是头发短了。”   我不自觉地抓了抓有些凌乱的短发,再普通的一句话让我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开始浮想。   初夏的一场大雨过后,我坐在桌上,他站着帮我吹头发,我的头发又厚又长,他很有耐心。吹风机嗡嗡地工作,我抱住他的腰,想着最好暑假晚一点到来。分手多年,很多过往已经模糊,可这情景在我脑海里清晰如昨。   他大概以为我在想美丑的问题,又补充了一句:“这样也挺好的。”   我喝了口水,掩饰自己的想入非非。接着我向他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柳氏,以及回国后的状况。   他则告诉我他现在在柳氏打工,做得是大学时学的建筑设计。还说多亏了我,他的同事们今天笑得快抽过去。   我知道他之前很长时间在做不喜欢的工作,如今如愿以偿,很为他高兴。他却只是淡淡说了句“世事难料”,我没有再问,隐隐感觉到这话题必然不适合此情此景来聊。   又聊了没多久,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像是短信,他拿起来看了看,抱歉地对我说还有事情要办。我说不要紧,我也要回去了。   他招手叫来服务员,拿出钱包买单。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的目光牢牢粘在他的手上。   他的双手如记忆中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地短而整齐,更重要的是,手指干干净净,没有戒指。这个发现让我不由心头一轻。但很快又像绑了铅块似的,沉到了底。   临走他掏出名片夹,抽了一张递给我。上面中间位置用楷体工整地写着钱伯寅三个字,然后是两个电话、邮箱和公司信息,简洁明了。   有个女作家曾说过:如果你给我的和给别人的是一样的,那我就不要了。   我以前觉得很矫情。现在我发现自己更矫情,矫情得毫无道理,我的一团心火就在那一刻生生被浇灭了。   我以为,作为彼此的初恋足以让我在他心目中有所不同,至少不同于发名片的交情,结果……你会给你的朋友发名片吗?是我的期待太不切实际吗?   出了咖啡厅的门,我随手就把那张薄纸片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等我苦笑着转过身,却看见钱伯寅站在我身后,一脸不可思议。   我也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怎么又回来了。   “手机给我。”就算他涵养再深,此刻的语气也不会很好。   我从口袋摸出来,递给他。   他随即拨了个号码,等自己手机响起,才把手机还给我。   “明天你还会来这里吗?”   “不,明天去石塘那里。”   他点点头,显然知道那个宅子。   不等他再说什么,他手里电话又吵了起来,我们就此匆匆别过。   第二天,我接到电话,让我不要去公司,直接去柳家宅子。有柳老太在场,柳开文笑容自然了许多,让我画起来也顺手很多。毕竟画一张笑容诡异的脸比画一张笑容灿烂的脸要难得多。   柳老太心情不错,休息的时候还端出自己做的杏仁雪蛤酥请我吃。那鹌鹑蛋大小的球油炸而成,金黄色,外面裹了杏仁,往里是软糯的皮,最中间是雪蛤,甜而不腻,确实好吃。   我吃了一个,刚想吃第二个,就听见有道声音从门口传来:“外婆怎么有好吃的也不叫我?”   不待我看清,那人已经来到了桌边,坐到我和柳老太中间的空位上。扎了个酥球,丢到嘴里,两下吃完给出评价:“杏仁有点苦,雪蛤发得有点过,外婆,你的手艺退步了。”   听了这个声音,不看脸我也知道是谁了,正是和我有过“半夜之缘”的周东亭。   我心说柳家到底有什么魅力!难道我认识的人都和柳家有关系吗? 作者有话要说:  坚持! ☆、第六章   柳老太一点也不生气,笑盈盈地对我说:“小俞,这是我的外孙,我让你留的空就是给他的。”   拍合照那天,柳老太右手的位子是空的,说是给小女儿家的小外孙留的,我看她小女儿夫妇很年轻,以为真是个小朋友。   随着话音,超龄“小朋友”转过头看向我,故作惊奇道:“小川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桌下,他两条长腿一勾一拖,把我的左脚扯到自己腿间牢牢固定住,我身体一歪,差点趴倒在桌子上。   柳老太见我们认识一脸吃惊。   我稳了稳身形,试着把脚抽出来,嘴里连忙解释:“我弟弟和……呃……小周,上的是同一所高中,我们在我弟弟的婚礼上见过。”   周东亭斜瞄我一眼,腿上一使劲,我的脚又被绞紧了几分,疼得我呲牙咧嘴。   好在老太太对好外孙的兴趣比对我要浓得多,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一边叫人又端来几盘点心,一边问些家常。   “你爷爷奶奶都好吗?”   周东亭咬了口酒酿饼,赞许似地点着头说道:“他们都挺好的,还叫我给您带个好。不过外婆,这一个月在北京我真是一顿没吃饱,烤鸭好吃,可天天吃也受不了。外面的饭就是不如家里的饭香!”   老太太听完眉开眼笑,说晚上加几个菜,给他好好补补,让他先去房里看看外公。   听这话我心头一松,以为总算得救了,不想他坐得稳如泰山,继续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正当我考虑要不要踹他时,柳开文拿着电话从外面走进来,接着腿上一松,就见周东亭已经站了起来。   “二舅。”他毕恭毕敬地叫人,瞬间变身谦逊有礼的小辈。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柳开文手机拿在手里,咦了一声:“是东亭啊,回来了。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   说着,两人就摆出要谈事的架势,被老太太拦住了:“有话也不急在一时,先让他去看看他外公,老头子都念了好几天了。”接着周东亭便被推走了。   偌大的书房就剩我和柳开文面面相觑。   我示意他继续罚站,调好颜料端起调色板,准备画今天最后的部分,抬起头却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平日锐利的眼神里透着怀疑,像我把我看穿。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果然看见了。   我直视着他,并不闪躲:“他和我弟是同学。”仅此而已。   那晚的事,对我来说,早已翻篇;至于他,我不认为对于一个车上随时备着安全套的年轻男性来说,一段天时地利人和的风流韵事会给他的身心造成多大的影响。   大概意识到这样瞪来瞪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一会儿,柳开文走到位置上摆好姿势,进入模特的状态。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总觉得他看我的时候像在看一个诱拐未成年少女的猥琐大叔。   安静地画了一个来小时,柳开文接了个电话离开了房间,回来的时候却成了两个人,钱伯寅紧随他身后而来。   柳开文问:“怎么是你?小王干什么去了?”   钱伯寅说:“为不加班找个理由而已。”   柳开文又问:“你认为我很刻薄吗?还是嫌加班费少?”   钱伯寅有些无语,举手表示投降:“老大,我不想讨论你的人品,我只是来送文件的。”   说着递上一沓厚厚的文件。   柳开文接过来,坐下开始认真翻看,边看边提问。   我叹口气,看样子,今天是画不成了,好在主要部分已经完成,只剩一些衣服的细节要深入刻画,可以留到最后再处理。   我退了出来,把书房让给他们。   柳宅有前后两个院子,后院种树,前院养花。天气渐渐转暖,花还没到含苞的时候,树上的枝已经开始抽条儿,淡淡的绿,很鲜嫩。   我在树下做了几遍伸展运动又揉了揉脖颈连接处,连续十几天写生下来,脖子和肩膀僵硬无比,伴随着时不时的刺痒,那滋味,有肩周炎颈椎病的都知道。自己揉始终不如别人揉得到位。   出国前,每次见面,无论多晚,钱伯寅都会帮我按肩膀,就像现在这样,先用手指用力捏拿颈椎,由上往下,再用大拇指按压肩井,我感到一丝丝疼痛从他指腹下向四周散去,痛且麻。我闭着眼放松了身体,实在太舒服,舍不得叫停,只是在心中好奇,他们手法如此相似,难道上了同一个补习班吗?   按了七八分钟,我觉得好了很多,就拍了拍肩膀上的手,说了声“可以了谢谢”。   刚想转身,周东亭凑近我的耳边,低声说:“除了肩膀,我对身体其他部位的按摩也很有研究,要不要试试?”   我退开了一步,转过身面对他。俊朗的眉眼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活脱脱游戏人间的贵公子模样。   “我相信一定很不错。不过,谢谢,到此为止。”   顿时,他脸色变了变,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但花了不到一秒就恢复了微笑,很绅士地侧身为我让开了去路。   我回到书房的时候,钱伯寅已经不见了,我的手机上有一条信息,六个字:“我在外面等你”。   经过昨天一整晚的辗转,我今天再见到钱伯寅时,心情平静了很多。我告诉自己不要对他的事神经过敏。我不了解他的想法,更不知道当初导致我们无法再走下去的因素是否还存在,这样的重逢究竟是好是坏,完全是未知。   我想得出神,连周东亭跟了过来都没注意。   “小川姐,你傻笑什么?”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有笑吗?”   他点点头。   我收起手机,拎上包,向他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钱伯寅的车果然等在门口不远处。   一路无话。   他带我去的是一家怀石料理店,客人很少,适合谈话。   他挑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看来真是有话要说,恐怕昨晚也没睡好。   极具仪式感的食物一道道送上来,小而精致。   吃了几道菜,他问我:“不喜欢?”   我笑笑承认了。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的就慢慢地吃,不喜欢的三口两口吞下去。听说现在的女孩子都爱吃日本料理,我以为你也喜欢。”说着替我倒上了酒。   “你几时看我挑过食,我都是有什么吃什么的。”   “在外面吃不好吧?你瘦了很多,”他喝了口酒,顿了顿说道:“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   我说:“不是这里是哪里?C城吗?”   C城是我们相遇也是分开的地方。我艺考之后到C城上学,和钱伯寅同是C大校友,他比我高三级。我们相识于一次迎新老乡会,不久之后成了恋人。两年后,我们的关系出现问题,隔了半年,我以交换生的身份去巴黎艺术学院学习,从此断了联系。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笑容有一丝苦涩:“C城再好,也回不去了。”   一壶酒下肚,我决定加快谈话的进度:“我们呢?还能回去吗?”   他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结了婚又离了婚,有一个女儿,跟她妈妈生活;我爸走了,我妈还在,你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一章! ☆、第七章   “我结了婚又离了婚,有一个女儿,跟她妈妈生活;我爸走了,我妈还在,你说呢?”   他的语气是商量式的,淡淡的,很平静,可这十几个字的无奈和痛苦,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吧。   原来是这样。   “钱叔叔什么时候……?”我小心地开口。   “四年前,婷婷出生前几天,他一直想看一眼孙女,可惜没等到。”   不用说,婷婷必然是他女儿的名字了。   气氛一下有点伤感,我们默默地喝酒,不说话。   又一壶酒见底的时候,我说:“小江结婚了,再过几个月快当爸爸了。”   “时间过得真快,小江都长大成家了,”他感慨道,抬起眼看着我,“那你呢?有什么打算吗?”   其实谈到这里,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早已心知肚明,可听到他清楚明确地将我和他区分开,心里不免有些难受。   “不知道,结婚生子也许不适合我。”   这餐饭吃了很久,我们后来几乎不再交谈,各想各的心事。菜上很慢,可是再慢也终会听到那句“您的菜已经上齐”。   分别的时候,他拥抱了我,像朋友一样。   “啪!”   灯光突然被拍亮,我的眼睛被强光刺激得没法睁眼,只能用手挡在额头。   “你看看几点了?不想回来别回来!”我妈坐在客厅沙发上,怒目圆睁。   和钱伯寅分开以后,我一个人瞎转了两个多小时,走到脚酸才想起是周末,今晚该回我妈那儿。本以为她早睡下了,她却黑着灯在等我。   “妈,还没睡啊?熬夜对皮肤不好啊。”   她压根不买我的账:“我问你,你是不是又跟李时在一块?跟你说多少回了,你天天跟他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我不想跟她磨嘴皮,头隐隐有些发疼,说了声晚安,回房换衣服。   她却不想放过我,跟了进来,坐在我床边,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给俞凯军钱了?”   我一愣,同时想到她对我爸的态度,立即摇头否认。   她有些怀疑:“你姑姑厂里现在穷得叮当响,工资都发不出。有人却看见俞凯军赌得昏天黑地,输了好几万,他哪来的钱?”   我皱了皱眉:“我哪知道?你想太多了,你们离婚那么多年了,还管他干嘛。”   “我听小魏说,是你把他保释出来的。”她盯着我,抛出了一个大招。   小魏?魏子昂啊,我真是欠了你的!   我想解释两句,她却不给我这个机会,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意思是我的钱我怎么花都行,但是我要是跟俞凯军来往,就不要跟她来往,哪怕我要搬去跟他住,她也没意见,只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听得我脑仁直跳。我不记得最后怎么把她哄回去的,本来这一天下来,我心力交瘁地又累又困,嘴唇机械地翻动,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说了什么完全没印象。   早晨起床的时候,回忆起昨晚我妈的话,我隐隐有些不安,白天特意抽了空,去乡下看爷爷。   爷爷身体硬朗,看见我很高兴,提了篮子就下地里摘菜。趁这个空闲,我把屋子里外找了一遍,确认没有被人追债的迹象。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找什么,大概是香港片里追债专用红漆大字吧。   李时本来要来,说没到过H市的乡下农家,我不让,爷爷只会说H市的土话,李时来了只能干瞪眼。   我带了烧鸡和盐水鸭,炒了个苋菜,爷爷爱喝热的,烫了半斤黄酒,摆了一小桌开始吃起来。   我仍然不太放心,问:“爷爷,最近家里都来过什么人?”   爷爷随口答到:“没人来,现在哪还有人找我老头子?”   我又问:“姑姑他们来过吗?”   他想了想:“有阵子没来了,过完年到现在。”   “那我爸最近在干什么?”   爷爷一听,笑眯眯地说:“他么总归在上班。要不要我去打个电话叫他回来吃饭?”说完就要站起来。   我赶紧把他拦住:“不用了不用了,一来一回多麻烦,我也呆不了多久。”   爷爷看了我一眼,叹口气,继续吃菜:“你啊……他总归是你爸。”   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给爷爷倒了一杯酒。   听我妈说,我爸几年前从外地回来,住回了乡下老房子里,像是在躲什么人或什么事。反正没有再像年轻时那样天南地北到处混,爷爷放心了不少,不用再提心吊胆他哪天死在外面。我每次来看爷爷都会避开他在家的时间,免得见面尴尬。   吃了一会儿,爷爷想起了什么,问我:“小江媳妇是不是生了个女孩?”他的记忆有时有些糊涂,最近发生的事时常弄错。   我说还没有,应该要到五月。   他哦了一声:“你叫他生完再要一个,不管男女,老二就姓俞。”   我苦笑着说:“爷爷,这个事情我可管不了。”   老爷子这时脑袋特别灵光:“那你呢?你自己的事总能管吧,什么时候结婚?”   我只好再次打起马虎眼,嘻嘻哈哈说些别的事。   柳家那边的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再见周东亭的时候,他还是“小川姐小川姐”地叫我,但再没有过出格的举动,始终保持一段体面的距离,看得出是个进退有度的人。   大概是连着喝了两回酒,虽然度数都不高,才复原的手指有些反应,正好到了复诊的时间,我就去了医院。   复查结果一切正常,医生嘱咐我清淡饮食,近期不要再饮酒,免得发炎。   我揉着手指向外走去,有个抱孩子的女人迎面朝我走来,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即将擦肩而过时,我惊讶地认出了她,她也叫出了我的名字:“川!”   孙雪莉是我在C大的同班同学,还是一个宿舍的。她是C城本地人,是个漂亮姑娘,当年爱梳一条大辫子,身上有一种西北人特有的豪气,连画风也是如此。同学老师都叫我“小俞”或者“小川”,但我喜欢听她叫我“川”,带着浓浓的儿话音,清脆,听上去亲切可爱。   她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不到一年。你怎么会在H市?”   她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哎,说来话长。”   这时,趴在她肩上的小女孩咳嗽了一声,我这才注意到她。小姑娘闭着眼睛,脸色不太好,显然病了。   顾不上闲聊,孙雪莉急急地带孩子去挂号,和我约好以后再聚。   她风风火火地来了又走了,却勾起了我关于C大久违的记忆。   当时,因为我报考了离家一千多公里的C大,整个暑假,家里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之下。坐着火车离开呆了十八年的H市,我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外面的风景有多不同。C城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轻松,连西北干燥风大的气候都显得可爱无比。在这里,我不再是“流氓的女儿”,也不再有人一看到我画画就皱眉,画画成了天底下最天经地义的事。与此同时,我第一次想要走出自己的世界,结交新的朋友。   于是,我认识了钱伯寅。那时他是老乡会的会长,已经大四,别的系都在实习了,建筑系是五年制,所以还有课。   不同于别的高年级男生的油嘴滑舌,他文质彬彬,和女生说话时还有些腼腆,脸上总带着微笑,对谁都很好。   我们在一起后,他告诉我,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对我好,他拼了命地对每个人都很好,快累死了,好在他的努力很快有了结果。   一次聚会的时候,他在桌下,悄悄握住我的手,换成平日,我肯定是反感的,毕竟我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女孩,从未真正接触过异性。但那一天,那只修长有力的手,那温柔的一瞥,鬼使神差地,我怦然心动了。   初恋的甜蜜滋味叫人一生难忘。我们契合如两块相邻的拼图,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感觉,就是“理应如此”、“只能如此”。   那两年里我在学业上也取得了很多进步,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画出的东西一点点变得更好,更接近我心中所想。人的情绪是能直接反映在画里的,我那时的作品大多感情充沛、画面温馨,正是这些画,后来为我赢得了交换生的资格……   回忆潮水一般向我涌来,没完没了,这大概是年纪变大的征兆吧。   我心里荡起一丝苦笑,最近遇到什么事都能拐几个弯想到他。   四月初,一个下着小雨的上午,小江出现在我的画室,给我带来一个消息:俞凯军死了。   小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那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没有人能遗千年。   灵堂前,供台中间放着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搭着黑纱。我和小江站在供台旁边,给前来吊唁的亲友鞠躬致谢。   来了很多人,上次见到这些陌生的亲戚是在小江的婚礼,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小江的朋友来了不少,他们明明根本不认识我爸,却都一脸凝重,就连周东亭和王轲也是一脸肃穆。我想告诉他们,躺在这里的人不值得你们的惋惜,他是赌钱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的。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鞠躬,再鞠躬。   我妈也来了,恨了一辈子的人正式退场,她无论如何都要亲自确认的。这恐怕是他们多年来最平和的碰面了。   李时一直陪着我,怕我在硬撑,我告诉过他很多遍我不难过,可他不信。他说他父母过世的时候他才八岁,哭了三天三夜。   我从小江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痛苦,但他的眉头深锁,显得心情很沉重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情节开始□□。明天会更快! ☆、第八章   他穿着考究的黑色西装,胸前别一朵白色小花,双手规矩地交握在身前。外面下着小雨,路上有泥,可他的皮鞋一尘不染,不像我的,鞋面沾满了灰色的泥点子,很脏。   我以为他们之间是有些东西存在的,即使不是父子亲情,总归比我和他要来得多。姑姑曾经告诉我,小江中学时代学校让请家长找得都是他,早恋、翻墙、不及格……一些细节不自觉得涌入我的脑海,他偶尔会主动和他聊两句逗他笑,甚至摸摸他的头,还有小江书包里有过的奥特曼。   但他的眼里没有一丝波澜,正如我一样。   姑姑哭得很声嘶力竭,扑在供台上不肯起来,这里最像故人家属的就是她了。   当她看见我干燥的双眼,哭得更凶了:“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啊?躺在那里的是你亲爸啊!”   我淡淡地回答:“他不会介意的,他对我们几十年不闻不问的时候就应该猜到有这一天了。”   姑姑气得差点厥过去,直骂我不孝。   爷爷一直坐在对面角落里,好像没听见我们的对话,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要么低头抹眼泪,要么茫然地张望,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我听不清。   最后一次向遗体告别,我站在第一排最近的位置,机械地再次鞠躬。   这是我记事起第一次和亲人死别,如果他算是“亲人”的话。鞠完躬的一刹那,我突然想知道人死了是不是真的会变得冰凉,于是我走到他旁边,想去抓他的手。   “你疯了?!”小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不等我解释就把我拉到一边。那口棺材随即被推离了我的视线。   三个小时后,他被安葬在一处山脚下的墓园,依山傍水,风景很好。按照风俗,由小江亲手将骨灰盒放入地穴,盖上石板,立起墓碑,宣告从此阴阳两隔。   人群渐渐散去,墓园又恢复了宁静。   小江和我没有离开,两人一伞,站在墓碑前,看着相片发呆。   “你说,如果我没有给他那五千块,他就不会去赌;不赌,就不会欠人家好几万;不欠,就不会借高利贷;不借高利贷,就不躲在外面喝酒;不喝酒,就不会喝醉掉下河,也就不会淹死。”   “姐,他一赌就输,一输就喝,一喝就打,跟你没有……”   我打断他:“我是说……我早给他钱不就好了?”   小江一愣,明白了我的意思,笑了起来。   我也无声地笑。   过了十几分钟,墓前的纸钱全部烧完,我看了看天色,打算离开。小江突然问我:“姐,你觉得周东亭这个人怎么样?”   我被他问得猝不及防,莫名地看着他。   他说:“老头子现在几乎把我当保姆,公司的事不让我干,动不动就叫我回家陪心雅。再这么下去,等孩子出生,我估计就要当奶妈了。”说着,还做了个喂奶的动作。   毫无疑问,老头子指的就是他老丈人唐德昭。   可是这跟周东亭有什么关系?   “公司的关系盘根错节,典型的家族企业,各自为营,我想站稳脚跟只能从外面入手,”小江询问地看着我,“你觉得周东亭是能合作的人吗?”   我好笑道:“他不是你的同学吗?怎么问我?”   他欲言又止地摇摇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想听到我给出一个答案。   可我真的无话可说。   他有些失望,随即陷入沉默,完全投入到自己的心事中。   我叫小江先走,自己再呆会儿,内心深处,我不想这样功利的对话成为今天这块石碑前的最后一句话,今天,应该是属于他的。   小江把伞留给我,我也顾不得别的,就在地上坐了下来,上次伤到的脚疼得厉害。我背对着石碑,遥望远方的天空,内心一片平静。他现在静静地躺在我身后的地底下,我竟然觉得前所未有地踏实。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封很长的信给他,希望他能回到我们身边,做个好爸爸,后来我看见他把那封信念给别人听,一边念一边大笑,那时,我就已经对他死心了。现在,作为了结,就让我陪他最后一程吧。再见,爸。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沿着石阶往下走,朦胧的雨帘中有人撑着伞迎面拾阶而上。虽然雨伞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子,凭着感觉,我还是认出他是钱伯寅。   我站在台阶旁等他,他看到了我。   “你怎么在这里?”   我指了指身后:“我爸刚埋进来。”   他很惊讶,说节哀,想去拜祭一下。   我摆摆手说不用了,他今天已经被拜得够多了。   看他手里提了鲜花祭品,我问:“是不是钱叔叔也在这里?”   他点点头,指了指更高处的山坡。   我说:“走吧,我也去看看钱叔叔。”   我们并肩而上,台阶本来挺宽,可也容纳不了两把大伞。于是我把自己的伞收了,躲在他的伞下。因为脚疼,我走得很慢。   我问:“为什么白天不来,天黑才来?”   他说:“因为每年清明前后我妈身体都不好,常常要住院,我要么从医院过来,要么下了班过来,到了这儿就快天黑了。”   “阿姨……身体一直都这样吗?”   “一阵一阵的,时好时坏。”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达。   钱伯寅利落地把鲜花和祭品摆上,把一沓香烛纸钱放进墓碑旁石制的灯台里,蹲在那里,拿出打火机点燃。   雨渐渐止住。天色稍微亮了一些。   借着天光,我看清了相片。那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人,面露微笑,比我最后一次见的时候瘦一些。   我们分别拜了拜,整理了四周的杂物,然后站在那里看灯台里的火苗跳跃。   我说:“钱叔叔是怎么去世的?”   他说:“肝癌,熬了两年,还是不行。”   大概在这种地方聊这种话题才算应景,才算顺理,但稍微交待过后,随便哪一方都不会有深入讨论的欲望。   “我曾经把钱叔叔当成我爸。”不知为什么,我今天特别想聊关于“爸爸”的话题。   他转头看我,说:“我也曾经这样以为。”   我轻轻摇头:“不,我说的是在我们认识之前。”   他一听,脸色变得有些奇怪,转过头不看我。我知道这个动作代表了他内心的逃避,但我还是要说。   “你知道我和我爸的关系,很多时候,他对我只是个陌生的名字,几乎不出现。即使出现,也只意味着有糟糕的情况要发生。”   伸手拂去相片上的水珠,我继续说道:“钱叔叔不同。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好爸爸,对孩子很好的爸爸。你可能不知道,他给我买过一套书,《老舍全集》,我不喜欢看,但一直都留着。他也是第一个给我送生日礼物的人,一条碎花的裙子,我从春天穿到秋天,爱得不得了……我知道这些也许未必是他挑的,但我在心里当成是。我偷偷地想,有一天他会变成我和小江的爸爸,围坐在饭桌边,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吃我妈做的饭,或者是我做的,我做得也不错……”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停下来清了清嗓子:“我想了很久,不敢让别人知道。但好像还是被人发现了……”   “小川,别说了……”   “于是我知道了:不是我的,想都不能想。所以,钱叔叔走了,我爸走了,你也早就不管我了……”   他一下把我抱进怀里,声音里全是痛苦:“别说了……”   我靠在他怀里仰起脸,明明雨已停住,我的脸上全是水。   葬礼后的第二天,陈姐特意来画室看我,说了些安慰的话。她的表情很真诚,是真的关切,阅历多了对生离死别自然有更深的体会,她的话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禅机,和她平时的干练形象很不符。   李时捏了捏我的手,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好像没了他的精神支持,我随时会崩溃似的。   我只好再一次告诉他,我真的没事,情绪完全正常。   陈姐说:“你放几天假,工作先放一放,最近没什么要紧的。柳家那边我会替你说。”   还没等我开口,李时就说:“也好,我打算过两天带她出去转转。”   我以为他说的是带我去郊外爬个山钓个鱼什么的,没想到他要带我去云南,回他老家!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出发前,我回我妈那拿点东西,顺便看看她,告诉她我要出趟门。她听了竟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淡淡地说了句“你想去就去吧”,而以前我每次出去写生她都既反感又反对的。   我给小江打了个电话,说妈最近情绪有些低落,让他有空多留意。他好像很忙,电话里人声嘈杂,嗯嗯着答应了。   安排好了H市的工作,我们坐飞机到了丽江,然后到市区转乘大巴。大巴上,李时吓唬我,下了大巴要换中巴,接着拖拉机摩托车,最后坐一天牛车才能到。   我看着窗外景色,头也不回地说:“我认识你快八年了,吃得睡得几乎一样,你受得了我就受得了。”   事实证明他纯粹是胡扯。 作者有话要说:  想写的没写完,明天继续! ☆、第九章   我们从丽江市区坐大巴到了永胜,然后叫了辆黑面包,把我们送到村口。虽然实际路程不到九十公里,但都是山路,九曲十八弯,很废时间,我颠了一路,骨头都酸了。   一下车,眼前的景色让我有些震动。我们所处的地方在四面群山的中间,山坡上的梯田蜿蜒曲折,层层叠叠,几十户人家像棋盘上的子,零散地分布在梯田的边缘,在茫茫大山间,显得很渺小。   到的时候接近傍晚,炊烟四起,李时的叔叔等在村口接我们。   李叔叔是村长,把我们带到一间两层的小砖房前,虽然看着有些年头,比起好些村民家的土房已经好了不少。   我心说村长的先进性果然不是假的。   他放下手中的行李就走,对我说,让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到后面吃晚饭。   我问李时:“你叔叔不住这里吗?”   李时朝村里高处一间大房子指了指,说:“他住那儿,这里是他们家以前住的地方。”   我仔细看看那房子的规模,惊叹道:“在这里当村长的工资能盖这么好的房子啊!你叔叔该不会是贪官吧?”   李时说:“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可贪的?那是我家以前的房子,我小时候就在那儿长大的,没人住了,给了我叔叔。”   我哦了一声:“……这次你该不会是来夺回家产的吧?”   他大大地白了我一眼,连否认的话都懒得说,自己提了东西就上楼去。   晚上吃饭就在那间大房子的院子里,我以为会见到李叔叔一家,没想到来了整整八桌人,据说都是李时同族亲戚,有的还是从另一个乡来的。   他们用我听不懂的土话跟李时交谈,然后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欢迎我的到来,有几个年纪大的阿姨拉着我的手掉了眼泪,我本就不会说话,这下更不会了。   饭桌上,大家把酒言欢,气氛热烈。   我拉了拉李时的衣角,凑到他耳边问他:“ 你该不会告诉他们我是你老婆吧?这些人怎么越看越像来喝喜酒的啊?”   正说着,对面有两个年轻的大嫂看着我们暧昧地笑。   他说:“你倒想得挺美。我爷爷生前为同族同村做了不少事,小的时候大家都对我很好,十几年第一次回来,总要来看看我的。”   我狐疑地看他,还是不太相信:“你别欺负我听不懂你们的话。”   他不在意地笑笑。   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发现李叔叔的确给我们准备了两间房,才有点相信李时的话。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耳朵前所未有的放松。山里本来就安静,夜晚更是静地出奇,连绵的大山像最好的隔音器,把一切不属于自然的声音隔绝在外。   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我渐渐感觉到一种……冷……很冷……刚开始不觉得,随着夜色一点点加重,慢慢就让我受不了了。   难怪这里的人在这晚春初夏的季节里还穿着羽绒服。   我裹着被子蹑手蹑脚拧开李时房间的门,他还没睡,靠在床头玩手机,身上竟然也披着羽绒服!   他瞟了我一眼,手上没停:“你来干嘛?又不是我老婆。”   我不跟他客气,三步并两步挤上床,他的床很暖和。   “怎么你有电热毯我没有?”   “因为这里是我家。”   他看我好像是真冷,挪了挪屁股给我让了位置,又用脚踢踢被子,说:“你也别太不把我当男人了,去,睡那头。”   我乖乖照办爬过去,嘴里却说:“我们又不是没睡过一张床,那时你怎么不赶我?”   他放下手机,像看白痴一样看我:“小姐,那时我们一天画八个小时画,再去不停刷四小时盘子,为省两块钱,走一个小时路回家,每天到家都是半夜累得像狗。别说你睡我旁边,就算你睡我上面,我都不会有任何想法。”   他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   过了半个小时,他躺了下来,关灯睡觉。   我心里有事,翻来覆去睡不着。   于是我轻声叫他:“李时,你睡着了吗?”   没人回答。   又叫了两遍,没反应。   我隔着被子,用脚动了动他的被子。还在装睡。   于是我曲起腿,把脚伸出去,挠他的痒。   这下他终于忍不住了,不知被我挠到哪儿,只听他闷哼一声,抓住我的脚踝一把塞回被窝,无奈道:“说。”   我稍微整理了下思绪说:“我们出发前一晚,我画室来了个女人,孙雪莉,我在C大的同学。我之前在医院碰见的,留了我的地址电话。”   “说重点。”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她是C城人,这么巧嫁到了H市,还生了个女儿。”   “重点!”   “她跟我说,四年前她嫁给了钱伯寅,跟着他回到H市生活,两年前离婚了。”   李时抓重点一向很快:“你是说,她嫁给了你那个初恋?”   “对。”   “哦,然后呢?”   “然后我目瞪口呆啊。她说当年我去法国以后,钱伯寅留在C城,她毕业后进了他工作的公司当美工,两人接触之后开始交往。钱叔叔生病后,钱伯寅和她回H市接手家里的厂子,并且结婚生子。但最终厂子没能挽回,钱叔叔的病也没能拖很久。而他们一起过了两年发现性格不合,过不下去了,办了协议离婚,现在孩子跟她过。”   李时咦了一声:“她为什么跟你说这些?”   “她说前几天钱伯寅去看婷婷时心情有些低落,加上她在医院碰到我,就猜是跟我有关,猜是我回来了但不能接受他结过婚的事。”   我翻了个身,侧躺着继续说:“听她的意思,钱伯寅心里一直有我,而且他们的婚姻已经是过去式,希望我不要介意,如果我们复合,她和婷婷一定不会妨碍。”   李时啧啧称奇:“这样的中国好前妻世间难寻呐。你那个初恋不会眼瞎吧,竟然会跟她离婚?”   我心里也觉得孙雪莉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女人,钱伯寅更不用说了,两个这么好的人走到离婚的地步必然是有不得不为之的原因。   “你真介意这些?”李时不相信地问。   “这还用问吗?”   “那你还等什么?”   “……他妈妈恨我。”   李时好奇心上来了,追问为什么,我支支吾吾不肯说。我们俩又扯了一阵,可能是因为憋着的话说了出来,我心里轻松了不少,慢慢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李时以地陪的身份,带我去四处观光。有一条山溪从村旁蜿蜒流过,本来沿着溪水走肯定没问题,李时偏以为自己还是山里人,带我走山路看什么洞,结果差点迷路。幸好遇到了采蘑菇的村民。   李时的叔叔和婶婶很热情,每天都给我们准备丰盛的饭菜,不停给我夹菜,直把我的碗里堆得冒尖。另外,午饭过后,我就给自己要了条电热毯,不用再跟李时挤一张床了。   不出两天,我就习惯了这种闲散安逸的生活,每天唯一的正经事就是到处走,挑个喜欢的地方写生。因为进村的交通不便,这个山村还保持着原始淳朴的自然风光,尤其粗糙朴素的土房,特别有画面感。村里里不来外人,村民一开始还对我很好奇,后来看见我都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据说偶尔有写生的学生会到这里来,李时说他六七岁的时候,跟着那些来画画的学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画。   画够了风景,我跟李时提议去周边少数民族聚居的村落看看,去画点人物民俗什么。原始粗犷充满野性美的少数民族群众一直是画家们的最爱之一,这也是西藏题材久盛不衰的主要原因。   没想到李时说这个村子就是民族聚居地,这里一大半人都是彝族、纳西、白族的,他掏出自己的身份证给我看,上面竟然写着“苗族”!我看了看周围与汉地一般无二的砖瓦房,又看了看李时那张与汉人无异的脸,不禁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李时说:“你那是什么脸?怎么着,还想让我给来段歌舞吗?”   我问:“你会吗?”   他说:“我要是会,不用刷盘子,早去卖唱了。”   “那你会什么呀?”   李时考虑了一会儿:“非要说的话,我会采菌子。”   一听“菌子”,我的眼睛都亮了,李婶炒的菌子鲜美爽滑,我每次都能多吃一碗饭。   李时告诉我,现在虽然离野生菌子大量上市还有一个多月,但山里已经长出一些了,自已吃足够了。于是我俩花了一个下午采了一筐牛肝菌和青头菌,拿回去给李婶过目,因为有些菌子有轻微毒性,得小心一点。李时说他小时候吃了菌子就能看见小人国,一排排在他肚皮上打仗,非常过瘾。   晚上,我们吃了李婶挑过的菌子,和腊肉一起炒,果然比之前的更好吃,鲜爽清甜,还有一种清新的滋味,绝对称得上山珍级别。   像往常一样,吃饱喝足,和李叔李婶聊了一会儿天,我们就回去睡觉了。   这一觉,我睡得格外久,也格外沉。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过渡,明天推进情节。 ☆、第十章   没有美术生不爱外出写生的。   钱伯寅学建筑的,对素描和色彩有一定的认识,我们系的活动他也陪我去过几回。而第一次去的是陕北的安塞。   安塞地处黄土高原的腹地,境内沟壑纵横、川道狭长,属典型的黄土丘陵沟壑地貌。   本来一行人主要目的是去看安塞腰鼓,去了才知道,除了过年的时候,电影里那种气势磅礴、如万马奔腾的腰鼓舞一般是看不见的,大家不禁有点失望。   我们在黄土塬上画了三天,有几个同学对梁涧沟谷失去了兴趣,决定继续北上。我和孙雪莉还有两三个同学留了下来。当然还有钱伯寅。   安塞风沙大,穷学生们住的小旅馆里不能洗澡,我们每天回来就去街对面的公共浴室。高原民风淳朴,那时商业也不发达,没有什么娱乐项目。收拾干净,随便吃两口晚饭,大家各自回去休息。   艺术生到底自由烂漫一些,恋人自然地住在一起,没有人大惊小怪。   我躺在床上翻钱伯寅的相机看,他则靠在他那边床头看书。照片拍了不少,刚开始是一些风景建筑,后面就全是我了,大多是我坐在那里写生的背影。翻了半天,终于看到一张正脸,是一个大爷坐在岩石上抽烟的照片。   我记得他,唱着酸曲赶着羊群从我们身边经过,声音又高又亮,走出老远还能听见。   我想钱伯寅在C市呆得比较久,能听懂很多方言,于是问他那个大爷唱了什么。   他放下书,想了想说:“有些我也没听懂,只懂几句。有一段是……山在水在石头在,人家都在你不在。刮个东风水流西,看见人家想起你。”   我一听笑了:“我还以为信天游唱得都是‘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呢,大爷还挺有生活。还有呢?”   “还有一句……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他的脸红红的,不知是白天风吹的,还是在想什么别的。   我掀开被子,把睡袋拉链也拉开一半,向他招招手,“过来。”   这个睡袋是他去野外时用的,来的当晚,就铺在了我的床上给我用。   他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我,最后穿着T恤长裤钻了进来。   这些天,我们虽住一间房,但是各睡一张床。他是个自律的人,平时亲吻拥抱点到即止,抱着我的时候,手从来没越过我的腰线。   而我则不同,远没有他的克制,我会尽我所能地亲他,直到他气喘吁吁地把我拉开。在我的观念里,性是通往爱情的必经之路,对美好肉体的渴望是人性的本能,不应被忽视和压抑。很多艺术家的创作激情正是来自一段段激动人心的恋爱。试想,没有了激情和快乐,我们应该在画布上画些什么呢?所以,我对这件事,有的是好奇和期待,并不忌讳也不害怕。   两个人挤在单人睡袋里,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记错了。”   他疑惑地看我。   “后半句应该是‘面对面睡着还想你’。”   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没好意思说。”   “我也想你。”说完,我亲了亲他的嘴唇和脸颊。   他笑着回吻我,温柔地,没有一丝攻击性。   渐渐地,吻着吻着,我不自主地靠近他怀里,整个身体和他的紧紧贴到一起,今天的他似乎更加禁不起撩拨,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体一点点的变化。没多久,他握住我的肩膀,轻轻推开,弓起腰往后缩了缩,但因为睡袋的包裹,并没有如愿和我拉开距离,腰部以下还是贴在一起。   他粗重而灼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我知道他在努力克制自己,额头都冒出细密的汗了。   我抬手抹去他头上的汗珠,又要亲他,却被他拦住了。   他握着我的肩膀不让我靠近,眼底满是压抑,声音低哑地说:“小川,我不想和你第一次是在这里……”说完,眼珠转动,示意我看看周围。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剥落的墙皮,破旧的门窗,坏了不知多久的小电视……   但我哪在意这些,对他灿然一笑,说:“是你,在哪里都没关系。”然后就要去抱他的脖子。   他看着我有些失神,但很快反应过来,捏住我的手腕,又说:“我想等你过完十八岁生日。”   “早几天晚几天没区别。招兼职的都没你查得严!”   不等他反应,我全身一用力,翻到他身上,重重地吻住他的嘴,不让他再找乱七八糟的理由。我觉得我就像是强抢民女的恶霸,一言不合就霸王硬上弓。   我一边亲还得一边灵活运用全身去压住他,免得被他推下来。   结果他挣扎了两下就突然放弃抵抗,全力回应我的吻,还扣住我的腰,反客为主,把我压在下面。   而经过刚才那么一闹,我有些累了,此时就好好地躺在他怀里,享受他的亲吻和触摸。我知道,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全面崩溃了。   一切那么自然,好像和这个人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再正确不过的。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我们彻底拥有彼此。   可惜事实并不如想象中完美,最顺利的部分恐怕只有脱衣服了。我们俩都很生涩,脱**光了之后就凭着本能急切地拥抱亲吻抚**摸。那感觉很激动人心,觉得自己体内有热流在涌动,急需一个出口,或者入口。偏偏卡在最后一步进退不得。我俩忙出了一身汗,然后他停下动作,用手细细往里摸索,试图找到正确的路径。这时我才感到些许羞涩,闭上眼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奇怪的声音。好在不一会儿,他便找到了,重新压了下来,搂着我的腰,深深地埋入我的身体。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不是因为痛,而是由于对自己身体的新的认知,就像解锁了一个你一直想要的道具,欣喜夹杂期待。   后来的画面应该不会好看,我们始终没有离开睡袋,不停的起伏扭动,大概会像两条大虫子在打架。   停歇下来,我趴在他汗涔涔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用发梢扫过他的皮肤。   我说:“你是我的人了。”   他失笑,用手轻抚我赤着的肩背,认命似的答道:“嗯。”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不用我再连哄带骗的了。白天我们在外面采风,一吃过晚饭他就把我拉进小房间,不知疲倦地探索人体的奥秘。   ……   其实,梦到现在,我已经确定这个梦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春**梦了。不然为什么别的事情都很模糊,单单和钱伯寅有关的事就那么清晰呢?原来那些年里,我记得的就是这些啊。   我在法国画室的老师曾经说过:画家应该发展一种情**色的眼光来看世界。看来,我已经小有成果了。   意识逐渐恢复,我攒足力气,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病房里。李时正一脸担心地守在旁边,看见我醒了,立即跑出去叫医生。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后面竟然还跟着我梦里的钱伯寅,我觉得我也许还没睡醒。   原来,前天吃完小菌子后,我就产生了中毒的反应,昏迷不醒,李时发现后马上把我送到丽江的医院,好一通抢救,洗胃又注射,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中年医生给我做了简单的检查,说醒过来应该就问题不大了,再观察两天,没事就可以出院了。他顿了顿,看了看李时,又看看我,说每个人对毒性的耐受度不同,一个人吃了没事,另一个吃了上吐下泻,第三个人就有可能会口吐白沫直翻白眼。每年都有吃小菌子丧命的,叫我们珍爱生命,别作。   其实他的原话不是这样的,没这么客气,简直是在训儿子。   我们俩默默听着,不敢顶嘴。   最后,医生让我好好休息,便转身出去了。钱伯寅有话要问,也跟着出了病房。   李时坐到我床边,关切地问:“你感觉怎么样?”    ☆、第十一章   李时坐到我床边,关切地问:“你感觉怎么样?”   我动了动手脚,发现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躺浑身无力,于是说:“没什么感觉,就是有点饿。”   李时站起来,要去买吃的。   这时,钱伯寅从外面回来,绕到我床的另一边,拧开一瓶矿泉水,插上吸管给我喝,我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喝完水,我想起他们俩没见过,就简单介绍了一下。   没想到一向温润有礼的钱伯寅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见过了”,对李时伸出的右手完全视而不见,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专心致志地盯着我。   李时收回手,尴尬地握拳抵在嘴边咳嗽了一下,对我说:“我去买饭,你们先聊。”   房间里就剩我和他,我想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刚张口,他就做了个动作,让我不要说话,示意我再睡会儿,说睡眠有利于身体复原。   我哪里睡得着,头有些发晕,也不想活动,干脆躺在床上打量他。   他有些憔悴,眼里布满血丝,眼底也是青黑的,显然没睡好。他看我的眼神格外凝重,同时还有痛心和不解,好像我是明知菌子有毒还吃下去似的。他就这么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直直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很快,李时提着在医院餐厅买的盒饭回来。打开盖子,饭菜的香味飘出来,饥肠辘辘的我觉得自己此刻能吃下一头猪。同一时间,里面几块形状可疑的蘑菇引起了钱伯寅的注意,他两道利箭似的目光嗖地射向李时。李时伸长脖子一看,叫道:“这是鸡枞!鸡枞!要我试毒给你看吗?”   钱伯寅没理他,一声不吭地把里面的菌类都挑了出来,才喂给我吃。   我醒来后的半天时间里,他呆在我房间,半步都没离开,不时给我削个苹果、掖个被子喂个水,弄得我好像不能自理的重病号似的,不然就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直到晚上他出去买东西,我才有机会问李时,这到底怎么回事。   李时说:“我把你送到医院,洗了胃问题就不大了,本来中毒就不深。可你一直‘伯寅’‘伯寅’的叫,我看你实在对他念念不忘,就拿你手机给他打了电话。”   我不太相信自己竟然会说梦话,可一时也没法反驳,又问:“他为什么表现地这么奇怪”   李时贼贼一笑:“我告诉他,你中了剧毒,九死一生的那种,不死也可能成植物人。然后他就赶来了,我昨天凌晨打电话,中午吃完饭他就到了,来了之后就一直守在这里。”   我苦笑:“你骗他干嘛,一问医生他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知道了不要紧,本来就是给他来点猛药刺激一下,让他意识到你可能会挂掉。照他这两天失魂落魄的样子来看,他就是一会儿跟你求婚我也不惊讶。”   说完,李时又神秘兮兮地凑近问我:“你看到小人国没有?”   回忆了一阵,我遗憾地摇摇头,有点可惜。   之后的两天里,钱伯寅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体贴程度不亚于当年。随着我身体状况快速恢复,他对李时的态度随之缓和,两个人偶尔还会聊两句,或者讲小菌子的坏话。同时,我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再紧绷,神态呈现一种特别的笃定,要么是想通了某些事情,要么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但反正不会是向我求婚,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这么冲动而不计后果的事。   那天傍晚,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钱伯寅问我要不要去花园走走。   我叹口气,心说该来的总会来,是时候离开了。   花园里人很少,走了一会儿,我有些气喘,他扶我到回廊坐下。从那里正好能看见我病房的窗户,窗台上的汽水瓶里插着一支向日葵,是李时买的,此时正巴巴地目送落日西斜。   “小川……”他柔声叫我的名字。   我侧过头,只见余晖照在他的侧脸,打上一层温暖的金光,柔和优美。   “来这里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分开现在会是什么样?你会不会比现在过得好过得更开心?或者,如果我能扛过那两年,不结婚,是不是再遇见你的时候,就可以理直气壮地靠近你?可惜现实没有如果,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不后悔,因为当时我必须那么做,当时我也以为和你再没有可能……你神奇般地回来了,我依然理智地判断我们之间不可能,和你保持距离。直到亲眼看到你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我才承认自己后悔地要死,所有的事情都不对,我们的结局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你不该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你知道,你不在的日子里,我不是一片空白,可是现在,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呢?”   我凝望着他的脸,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看见他的眼角微微发红,我的眼前涌起了水雾。   只有我知道,他的话字字艰难。情深,从来难以启齿。若真爱一个人,内心酸涩,反而说不出话来,甜言蜜语,多数只说给不相干的人。   说到底,没有你的岁月,我又何曾委曲了自己?岁月流逝,你依然是我心里最深处的纯情,无人可以取代。看过了外面的风景,才知道最合我心意的,是旧时光里的一首叫不出名字的曲,全是我们的回忆。   我最爱的是你。   我在心里默默说道,然后伸手抱住了他。   他抬起胳膊,也搂住了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头终于离开了他的肩膀,直起身子,眼睛随意一扫,就看见我病房的窗口有两个人影。仔细一看,是李叔李婶,正满脸错愕地看着我。   回到房间,李叔勉强挤出笑容问我:“身体怎么样了?”   我说:“不要紧,恢复地挺快,明天就出院了。”   说完,钱伯寅不认同地看了我一眼。   李婶有些抱歉地说:“幸好你没事,不然我就……那些菌子都是我们从小吃到大的,老人孩子都吃,谁知会出这样的事?”   “李婶,您千万别这么说,这只是个小概率事件。况且李时及时发现,我这不好好的吗?”   李叔又问我:“李时呢?怎么没在这里照顾你?”   我说刚还在。   正说着,李时就出现了。李叔看见他,马上迎过去,跟他在门外说了好久话。   李婶看看我,又上下打量钱伯寅,想说什么,最终也没开口。   坐了十几分钟,李叔李婶就走了,让我好好休息,早日恢复,叫我有空再去家里玩。   我真心喜欢这一对善良淳朴的夫妻,相处短短一个多星期,此时分别竟有了一丝不舍,心想着找机会回报他们的善意。   在确定我的身体状况后,我办了出院手续,和钱伯寅、李时一起回到H市。   李时和我们在机场分别,钱伯寅则先送我,再回家。在飞机和出租车上,我和他十指交握,不需要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嘴角一定是含着笑的。   回来之后,我很快投入到工作中,因为这段时间的耽误,进度已经落后于计划了。陈姐显然不打算再给我时间“哀悼”,一见到我,就雷厉风行地布置了后面几个月的工作安排,显出强悍能干的本色。她的出现,确实给我的职业生涯带来了很大的改观。听说,她还代理别的艺术家,想来,我这样级别画家的佣金确实不够看的。   自我出门采风,事情自动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顺利地出乎我的预料。   我妈的消沉一扫而空,恢复了精神,甚至告诉我,有人在给她介绍老伴,她打算见见。虽然后面的话不太好听,什么养儿养女无用、一个个都不管她,但她专注自己生活的意图让我欣喜。   我爸死后,爷爷糊涂的时间越来越长,十次里有两次叫不出我的名字,我觉得他的情况无法再独自生活,于是给他找了一家养老院。除了在云南的日子,我每个礼拜都会去看他,经过刚开始的不习惯和排斥后,他慢慢接受并适应了那里的生活,只是在清醒地时候拉着我的手不断地说,老家房前有两棵枇杷树,果子马上成熟了,我小的时候最爱吃他的枇杷。于是我说,再过两星期,就带他回去摘果子,他才松开了我的手。   很久很久,爷爷再没有提起过我爸,好像他从来不存在他的生活里,不知他是忘记了还是不愿意去想。   日子不快不慢地过去。五月初发生了一件大事,小江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一个健康的小男孩,取名唐乐阳,快乐的乐,阳光的阳。    ☆、第十二章   “咿咿咿……”“咿咿……”   小小的婴儿躺在摇篮里手舞足蹈,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围成一圈的陌生面孔。   “你看他,眼睛鼻子俊的,皮肤白得像玉,跟小江小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妈眉开眼笑地说道。她对老俞家是否有后并不关心,只是单纯地喜爱这个外孙,恨不得天天来看他。   只是唐心雅住得这个月子会所离家里实在有些远,过来一趟要换几次车,加上这里大的小的都有专人照顾,来看基本上真的只是“看”,连抱一抱都插不上手,便才做罢。   因为是周末,唐家父母都在,小江也在,还来了不少唐心雅的叔伯兄弟,满满一屋子人。好在这个套间够大,男人们在外间谈事,女眷都在里间围着孩子和产妇。   “嘴巴倒是很像我们心雅的,像涂了口红似的。”孩子的奶奶邹凤鸣说道。   话音刚落,立即有人附和:“就是,像心雅,耐看……”   过了一会儿,育儿师把孩子抱起来,交给唐心雅喂奶,我不太习惯这种场面,悄悄退了出去。   客厅里烟雾腾腾,我听到他们在聊“合同”、“厂房改造”什么,大概是公司的生意,于是想去阳台呆着。路过沙发的时候,小江和他丈人唐敏军以及一个光头的中年人在说话,表情认真,看到我,三个人都朝我点头微笑。   阳台很大,朝向南面的湖,视野开阔。玻璃的护栏后并排放着几张躺椅,很适合晒日光浴。   我想起法国人夏天都爱去南部的海滩度假,如果过完夏天,你还是一身白嫩,没有一点晒痕,就说明你是个要么没钱要么不会花的穷人或傻瓜。于是没钱的男男女女就脱光衣服在阳台上狂晒,以期在假期结束前获得黝黑的肤色。   在椅子上躺了一会儿,小江坐到我旁边,递给我一杯冷饮。   我正晒得有些发汗,接过来喝了一口,问他:“你最近怎么样?”   他说:“事情很顺利,老头子现在让我和二叔,就是刚才和我们说话的那个,一起负责一个商场的案子。给了我一个副经理的职位,虽然不高,也算是说得上话了。”   我笑了笑,不知该如何接话,其实我问得是当爸爸的感受。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只有我和钱伯寅,并不是想象中的模样。   从云南回来后,我们一起出去过两回,感觉总也不对。两个人都想给对方最好的自己,反而不如以前自在,或者干脆被电话打断,草草结束约会。   以为感情可以永远不变,是天真而不理智的,任何人都无法在成熟的年纪获得年少时的纯情。   从月子会所出来的时候,我发消息给钱伯寅,今天他要陪我去看爷爷。   我妈跟我走到路边,等车的时候,她说:“你猜猜在这里坐月子要多少钱?”   我不说话,她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住了两个星期,已经花了二十万了。”   说完,她扫了我两眼:“我不指望你找个这样的人家,安稳老实的就行。”   我没法接话,只好闭嘴,直到把她送上出租,我走到马路对面,上了钱伯寅等在那里的车。   爷爷看到我很高兴,二话不说,习惯性地要去地里摘菜。我急忙把他拦住坐下,牵着钱伯寅的手,介绍给爷爷。   爷爷看了他半天,却转头问我,是不是小江来了?   钱伯寅俯低身子,指着自己对着爷爷说道:“我是小钱,是小川的男朋友。”   爷爷哦了一声,疑惑地重复了几遍“小钱”,不知记住了没。   我们在养老院的餐厅里吃了午饭,看爷爷精神不错,决定回老家去摘枇杷。   没人住的房子旧的很快,短短一个月,就让本来就不新的屋子破败了不少。   爷爷看了很不舍,说:“我早晚还是要回这里的。”   我把里外粗略地收拾了一遍,扫了地,清理了院子,掸掉门上的蜘蛛网,把爸爸的遗像扣在桌上,不让爷爷看到。   我做这些的时候,钱伯寅始终在帮忙,我感激地看向他,他回给我一个暖如春风的微笑。就像以前,不需要他说什么,你就会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花了两个小时收拾完屋子,我们开始摘枇杷。   黄澄澄的果子挂满了树梢,不大,却沉甸甸的。钱伯寅个子高,站在凳子上就全能够到,他左手拿一个小筐,右手拿剪子,摘满一筐就递给我,我再交给爷爷装进箱子里。   我挑了一个咬了一口,满嘴都是酸甜的汁水,十分好吃,正是小时候吃过的味道。   等全部摘完,我们装了满满四箱,钱伯寅的后备箱差点关不住,车里弥漫着枇杷的清新味道。   回去的路上,爷爷兴致勃勃地说他带一箱给养老院的老伙计尝尝自家特产,别的让我都带走,还特地嘱咐,叫小钱也带一箱。   我以为这个下午爷爷过得很开心,我成功地让他重归故里而避免触景伤情,这是一次完美的外出,直到我在他枕头底下发现那张被我扣倒在老屋桌上的相片。顿时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充斥我的身体,接受现实吧,我没有办法消除任何人的悲痛。   那天晚些时候,钱伯寅送我回画室,我邀请他进去坐会儿。   和来这里的客户或同行不同,我带他看了我工作的地方,又看了我住的地方——二楼。   他的反应和大多数人类似,比如李时,陈姐,或者我妈。   “你是在虐待自己吗?”   他环顾一圈,确信自己没遗漏,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衣橱,其他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任何个人用品,就像电影看到过的监狱的号房。   我坐在被当成床头柜用的的椅子上,笑着摇头。我知道这样的地方看上去极其禁欲,但我布置成这样,只是为了省事而已,当然,还有省钱。   他走到衣橱前,用眼神征求我的同意。   我做了请便的姿势。   他打开了衣橱,随即笑了,关上门,对我说:“比我的空多了。”   他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可以坐的地方,我拍了拍床,示意他随便坐。   他走过来,在床中间坐下,不理解地问我:“这是在搞什么行为艺术吗?你才二十多岁,怎么过得和尚一样清心寡欲?”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说:“还是经济的问题,你可以告诉我。”   我们都是学生的时候,别人的男朋友送礼物,他买画材送我,当时我不会考虑该不该收的问题,他是我的,我是他的。但到现在,时过境迁,我不想人为给这段感情设置障碍。钱,绝不是我们该谈的。   “你听说过极简主义吗?非生活必需品,统统扔掉。可有可无的,扔掉。一个月没用过的,扔掉。重复功能的,扔掉……到我这里,就更简单了,不买就好了。回国之后,除了这几件家具,几乎没添过什么。”   他还是不明白。   “其实我也不是为了标榜什么主义,不知不觉就成这样了。你不用觉得我可怜,我只是把我认为不重要的东西抛弃了,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认为重要的事情上面。”   他像个孩子一样,有些无措地低下头:“我没有觉得你可怜,只是心疼,你应该过得更好的。”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抬头望着他,轻声而坚定地说:“我过得很好。”   他眼波一闪,久久地凝视我,接着双手捧起我的脸,吻了下来。   我闭上眼睛,倚进他怀里,温顺地回应他。不得不承认,带他到一个有床的房间,我的动机本来就不单纯。 作者有话要说:  很想说点什么,但想到可能完全没人看到,自言自语太pathetic,所以。。。。。。坚持日更!就酱! ☆、第十三章   我闭上眼睛,倚进他怀里,温顺地回应他。不得不承认,带他到一个有床的房间,我的动机本来就不单纯。   他早不是不解风情的毛头小子,一点点细微的暗示,哪怕只是舌尖轻扫齿根,他也能够心领神会。   他一手把我搂起,我望着他沾染欲望的脸,分开腿,跨坐在他膝上。他放在我腰上的手臂慢慢收紧,埋头在我脖颈间,轻咬细舔。   他的身体比年少时结实了很多,有明显的肌肉,摸上去硬邦邦的。我的手指插入他的头发抚摸,同时放软身体,准备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他。   褪去衣物,他用发烫的嘴唇轻轻地吻我,从上到下,一寸一寸。我比过去八年里任何一次都要激动,颤抖得厉害,可该死的,不知为什么,身体竟然拒绝做出反应。   关键时刻,他迟疑地停住,按摩了一会,有了些许湿意,才扣住我的腰按下。   他性感的喘息在我耳边响起,我想去亲他,一动却扯得生疼,竟然比第一次还不舒服。才几个起落,我就被干涩的钝痛逼出了眼泪,只能伏在他肩上,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咬住嘴唇。   很快,他觉察到什么,动作停住,拉下我的手臂,询问地看着我。   我若无其事地摇头,示意他继续。   他看着我的眼睛,摇摇头,用拇指指腹抹掉了我眼角的泪水,柔声说了句“怪我不好”,然后轻轻搂我入怀,手轻拍我的背,像在安慰爱哭的小孩。   我的确需要安慰,但肯定不是这样。   心一横,我身子往前一扑,趁他不备,把他按倒在床上。不去管干的湿的,我摆动身体,把腰扭成不可思议的弧度,终于如愿地看到他露出难以自制的表情。   同时,我越想投入,越是走神,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手机:按照前两次约会的经验,过了十点,他的手机随时都会响起来了。   果然没让我失望。   我刚刚忙完,气还没喘匀,那熟悉的铃声就响了起来。   我撑着身体爬起来,从地上的衣服里找到那只手机,递给他。   他转过身,压低声音说道:“喂……马上回去……嗯……再见……”   我背对着他,一件件穿回衣服,努力忽视那个电话,可电波的声音不依不挠直往我耳朵里钻,只几个字就让我心烦意乱。   那是他妈妈。   钱伯寅告诉我,她虽然不和他住在一个屋子,但在同一栋楼,他每天晚上都会去看过她才回自己家。   我们在一起的事,最需要瞒的,就是她。不然,她会想办法杀了我,或者杀了她自己。   正想着哪种可能性更大些,钱伯寅从后面抱住我,把我拖回床上。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右手一下下抚摸我的头发,仍然有些低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以后不要勉强自己。我的快乐让你不舒服的话,没有什么意义,知道吗?”   我埋在他胸前,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钱伯寅走后,我一个人坐在一楼的画架前,毫无章法地在画布上涂抹。我是学院派出身,虽然不是完全遵循传统,可写实的主线还是牢牢贯穿我所有的画。但这个夜晚,没有哪个惟妙惟肖的苹果或者花枝能够表达我的情绪,只有无序和杂乱的点和线才是宣泄的出口。不知过了多久,一幅主要由镉黄和普兰组成的垃圾出现在我面前。   我“欣赏”了很久,试图从中找到一些躁动和不安,就像我画这幅东西时的感觉。   结果,我发现,躁动和不安还在我心里,垃圾,只是垃圾。   五月十八号柳老先生的八十大寿,这天,柳家的巨幅全家福会作为寿礼,挂在举行寿筵的酒店墙上,供宾客们欣赏。   按照合同,我应该在五月一号交这幅画,可由于我之前的种种状况,加上云南回来后体力不足,工期意外地延长很多,拖了两个多星期,直到寿筵的前一晚才完成。   柳家人自然不太高兴,幸好有八面玲珑的陈姐替我周旋,取得他们的谅解。不但顺利拿到另一半报酬,还被邀请参加寿筵。我本来没打算去,迫于陈姐的威慑,只好服从。   她把支票甩给我,顺便甩下一句话:“十一点半,楼中楼顶层南山厅,别迟到。还有,给我换身衣服,这些钱应该够你买一条像样的裙子了。”   我扯了扯自己的麻色上衣:“你不是说让我保持自己的风格吗?”   “那指的是在画室。在外面,你太寒酸丢我的人。”说完,扭着屁股就走了。   我冲她的背影叫道:“我这叫质朴好吗!”   其实跟她接触多了就会知道,她虽然一副强势的模样,实际相处起来还是挺为别人着想的,而且大多时候,她都是对的。   于是寿筵那天,好多年没穿过裙子的我,破天荒换上了一条裙子,自己看自己都有点陌生。   李时开车来接我,一看到我就皱起眉头:“你穿得谁的衣服?”   我惊奇道:“你怎么看出来的?写名字了吗?”   他拉着我左看右看,狐疑地问:“陈姐的?”   我佩服地直点头。   他做出一副受不了我的样子:“你不是谈恋爱了吗?不是说女为悦己容么,买件新衣服能把你买穷?”   “只用一次的东西买来干嘛?陈姐借我的,有什么问题吗?”我看了看身上的白色包身连衣裙,样式简洁,剪裁利落,除了比较贴合身体曲线,连礼貌性的裸**露都没有,并没有什么特别。   我带着这样的疑问,来到了柳家的寿筵。   柳家的档次自不用说。楼中楼最豪华的顶层,全部都摆上了筵席,粗略估计,有一百来桌。   我画的那幅全家福就挂在主桌背后的布景墙上,进去一眼就能看到。   陈姐正立在那幅画前,跟另一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说着什么,看样子聊得很高兴。   她回头看到我,笑着冲我招手,让我过去。   慢慢走进了些,我就看到她身上的黑色裙子,除了颜色,跟我穿着的这件,一样不对称设计,一样的斜肩,几乎一模一样!   当然,单看是没有任何不妥的,优雅而不失妩媚。可当她拉我站到她身边,我就开始想她是想跟我扮姐妹花呢还是黑白双煞?   即使疏于打扮如我,也知道“撞衫”是对很多女人来说,后果不亚于撞车,这样故意撞车实在匪夷所思。   我倒不是很在意这些,只是对陈姐的目的很好奇。   寿筵开始前,我们去向柳老先生道贺,见到了画里面的大部分人。柳老先生穿了一身暗金色刺绣的唐装,没有像平时那样坐在轮椅上,拄了根乌黑锃亮的拐杖,显得很精神;柳老太太的身体一向不错,深紫色的金丝绒旗袍穿在身上,雍容华贵。   柳老太对我说,她的朋友们都喜欢我画的肖像,迫不及待地想见作者呢。   一边的陈姐冲我点头示意。   于是,由她陪我,见到了很多柳家的朋友,不少还是陈姐的客户。   我好像有点明白她坚持让我来和穿这条裙子的原因了。   筵席准时开始。我意外地看到了小江,他和唐敏军一起坐在主桌旁边的主宾桌,离我比较远。最初他并没有看到我,反而是坐他旁边的周东亭先发现了我,冲我招手,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容堪比牙膏广告灿烂。我觉得,他好像经常这样冲我笑。   老板他爸过生日,钱伯寅作为柳开文手下的主力设计师,自然是要来的。席间的座位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每个人对号入座,钱伯寅和李时换了位置,坐到了我旁边。   我向他介绍了陈姐,他也注意到了我和陈姐的裙子,我摊摊手对他说:“我们是一个组合。这是队服。”   陈姐瞪了我一眼:“谁会愿意跟一个比自己年轻漂亮腰细腿长的女人穿一样的衣服?”    ☆、第十四章   陈姐瞪了我一眼:“谁会愿意跟一个比自己年轻漂亮腰细腿长的女人穿一样的衣服?”   我说:“你不是为了把我介绍给H市的藏家吗,黑白配亮瞎他们?”   “我可没这么无私。挑来挑去,穿错衣服而已。还以为给你拿的是件红的。”她有些郁结地拉了拉自己的裙角。   旁边有人跟她说话,她侧身过去,不再理我。   钱伯寅附到我耳边说:“你今天很漂亮。”   我冲他甜甜一笑:“谢谢。”看着满屋子的人,我不由问他:“不是说要低调的吗,怎么又来跟我坐一起?”   “不要紧,这里都是公司的人,你早晚都要见的。”他笑着拍了拍我放在桌上的手,让我放心。   正说着,就有几个人朝我们这边走来,已经酒过三巡,需要走动的纷纷开始走动。   这几个都是跟钱伯寅熟悉的同事,不客气地揶揄他躲到这里陪女朋友,避着大家,不够意思,要他自罚三杯。钱伯寅连连许诺改天带我一起请大家吃饭,一行人才满意而回。   兴许我们这里动静有些大,小江不停朝我这儿张望,和周东亭交头接耳了一会儿,然后两个人都站起身走过来,后面还跟了个漂亮的小姑娘。   “姐……”“小川姐……”   周东亭向我介绍了自己的女伴,小姑娘叫裴爽,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有些害羞,乖巧地叫了声“小川姐”,然后挽着周东亭的臂弯不说话。   “哎,看来你就快要有姐夫了……”周东亭暧昧地冲小江眨眼睛,用下巴指了指我和钱伯寅交握的手。   小江早就看到了,似笑非笑地说道:“姐,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吗?”   我不确定小江记不记得钱伯寅,只好硬着头皮介绍他们,暗地里观察小江的反应。   幸好,小江的表现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只是带着他对陌生人特有的疏远,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十来岁,应该不会把眼前的人和过去联系起来。   三个男人很公式化地握了手,交换了名片。我以为再寒暄两句就算完了,没想到小江说:“下月一号是阳阳的满月酒,我们家人都会来,钱先生一定要赏光啊。”   钱伯寅表情未变,还是微笑着,但并没有立即接话。周东亭好像知道什么似的,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好戏。   “抱歉,过几天我要去外地出差,到下月中才能回来,恐怕去不了了。”   “这样,那真是可惜,我想我妈要是见到你,就不会再让我姐去相亲了,是吧姐?”   话音刚落,钱伯寅诧异地望向我,不敢相信我还在相亲。   周东亭还嫌不够乱,说:“小川姐,你最近在哪儿相亲呢,不去湖西路的餐厅了吗?”   这下,连裴爽也一脸好奇地看着我。   我被两人一唱一和弄得头大,随便找个话题,急忙把他们打发走。   重新坐回位置上,我想解释,他却捏着我的手,摇摇头,让我不必说,他明白。   那一刻,我第一次知道,心意相通也会让人觉得苦涩。我们对这件事的同一判定,表明我们对这段感情的未来都不确定,都没有做好为此跟亲人斗争的准备,除了用笑容掩饰心里的无奈和无力,没有更好的办法。   十六年前,我十二岁,一个陌生女人来到我家,当着我和小江的面,将我们本就寒酸的屋子变成了彻底的废墟。我看着她疯子一样的摧毁所有能拿起来摔下去的东西,抱着吓得直哭的小江,躲在角落里。   我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做。   她家以前住在我们家隔壁,早在我们家住进来之前就搬走了,只有男主人因为工作原因,时常回来住。不知几时起,晚上我写作业的时候,就能听到二楼阳台后门开合的声音。我们家和二楼隔壁的阳台是相通的,绕过一面围墙就能到别人家的后门。   这个声音几乎每天同一时间出现,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我常常不敢睡觉,在黑夜里竖起耳朵,总要听到第二次门开合的声音才能闭上眼睛。   后来,我妈时不时会给我一些以前从不会买的东西,有时是书,有时是衣服。那时的我经常穿她不知从哪里拿回来的旧衣服,虽然心里胆战心惊,可对这些漂亮的礼物并没有多少抵抗力。我们默契地从不讨论这些东西的来历。   但这个女人的出现,正式将一切美好的表象撕破。我永远忘不了她拿出刀子对着我和小江时的场景,她脸色惨白、眼睛血红,眼珠快要瞪出眼眶,怒视着我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小江哇一声开始大哭,她就突然朝我们扑过来,我带着小江朝门口跑去。   我颤抖着手去拉动门把,门却纹丝不动,像是被人从外面顶住了,让里面的人出不去。   我们使劲拉门,突然听到背后哐当的刀子落地的声音,那把水果刀就扔在我的脚边。我惊恐地回头,还没看清就被人死死抓住领子,接着,一只纤瘦的手就朝我抡了过来……   我记不清这场全武行持续了多久,最后,她累了,站起来,走到门边,敲了两下,打开门离去。   当我妈下夜班回来看到面目全非的家和墙上那个用刀子划出的“贱”字,半天没说出话。我让吓呆的小江去睡觉,自己和妈一起收拾剩下的垃圾。令我没想到的是,那晚,她像没看到我肿起的脸颊和发青的额角,只用一种很冷的眼神看着我,还带着怨恨,对我的怨恨。我意识到她在怪我,怪我没有保护好这里的一切,我是直接受益者,却没有尽到自己的义务。   羞耻和惭愧堵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说出一个字,耳边回响的都是她临走前的话:“你和你妈一样,都是贱货!”   花了一个多星期,家里才勉强恢复了原样,甚至还多了一件对我们而言的“奢侈品”——全自动洗衣机。这次,我妈直接对我说:“这是你钱叔叔买的,算是补偿。”   此后,她的事对我再不是秘密,她仍然避着小江,但不再避着我。我拼命地画画,告诉自己: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去想。   家里陆陆续续多了一些电器,让我们的日常生活方便了很多。而我和我妈的交流越来越少,很多时候我不敢跟她对视,害怕看懂她的眼神,让自己心惊心寒。   之后的两年,我有时会在学校门口附近见到钱叔叔的太太,那个纤细瘦长的女人。她在等我。但幸运的是,她再没有对我动过手,只是极其鄙视和仇恨的目光盯着我,直到我低着头走出好远,我依然能感觉到那股冷意牢牢粘在我背上,随时准备切开我的身体。   两年后,钱叔叔突然退出了我的生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不再来往。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不能理解命运的幽默感,兜兜转转,偏要把不该再见的人送到一起,大概是嫌以前的闹剧还不够荒唐似的。   钱伯寅毕业的那年夏天,钱叔叔到C城参加他的毕业典礼,我一下认出这个在我青少年时期留下不可磨灭记忆的男人。这次重逢带来的震惊不言而喻,我和钱伯寅开始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看是否能够接受我们之间共同的过去。   钱叔叔知道了我们的事,找我谈过一次,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没想到,也是此生永别。   年少的爱情天真无邪,以为爱情能够代替一切,能够破除世界上所有阻碍,只要能在一起。我们决定,以后留在C城生活,与H市保持最低的来往,打算此生相依为命。   我们对彼此做出了承诺,却都没有办法实现,不是因为别人,而是高估了自己。   我们俩都变了。   从前在一起的呆着,半天不说话,只觉得自在;现在却无法忍受五分钟的沉默。他常常对着我出神,小心翼翼地挑选话题,不去触碰彼此的过去。最后,我拿着画笔长时间地呆滞,根本没有办法静下心来画画,我觉得我这么多年唯一的坚持就要完蛋了。   终于等来了他幽幽的一句:我们分开吧。   不是不爱了,是不想毁了对方。   一别八年。   再次见到他,我满心欢喜,偷偷期待时间已经替我解决了一切问题。可此刻以情侣的姿态坐在他旁边,我才清楚地认识到,我们的未来和八年前一样危险而脆弱。   满心失落的我没有心思应酬,连柳开文过来也不能让我提起精神,他可是我的衣食父母之一。幸好陈姐不在,没人指使我。   柳开文和钱伯寅说了什么,我没听,反正就是交待工作的事。然后他注意到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拍了拍钱伯寅的肩膀,转身离去。   渐渐地,理智终于回到了我的思维中,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是我的性格。   我哄回自己,问起婷婷的情况。在我们的关系中,这是个无法回避的人,之一。我总是要努力做出尝试的。   钱伯寅脸上立即浮现起父亲的慈爱,是我从没见过的,如很多普通爸爸一样,想起孩子时的真心的喜悦。他告诉了我很多婷婷的事,从小到大,让我对这个小女孩产生了好奇好感。分别的时候,我们约好,下次带婷婷一起出去。    ☆、第十五章   春雨缠绵,如丝如线。   我把一本本大小不一的速写本摊在桌上,按照时间排好,看上去像是连环画的草稿。时间跨度很大,有的纸页已经发黄,有的墨迹还没干。   我的两个学生在帮我整理出这些之后,便离开了。今天是他们最后一次来这里,经过柳家的事后,我完全体会到了合格的助手的意义。   中国的预备艺术家们,因为考学的需要,往往会先去画室集训,再进入大学学习。   欧洲则恰恰相反,大多数人毕业后才进入画室。那时,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取得好的考试成绩,而是选择志同道和的老师和朋友,开展职业化的创作。在那些画室里,学生和助手的区别是很模糊的,或者说没有。老师付给少部分的报酬,以近乎剥削的价格让学生为之工作,誊写、描摹、测量以及各种琐碎的事情。成名的画家往往有优秀的助手,并且不止一个,毕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画家的工作有时候相当繁重。   刚毕业的学生在这种时候处境相当尴尬,满心欢喜进入首屈一指的画室,跟着心仪的大画家,看着老师和得力的助手激烈地讨论灵感和草稿,你却只能整天做着最琐碎的事。唯一的能做的就是像一块海绵一样,面对无比丰富的资源,拼命吸收你想要的知识和经验。   我就曾是海绵之一。   顺便说一句,欧洲的艺术氛围很好,画廊艺术馆博物馆遍地,但要作为一个职业艺术家生存下去,并不容易。   好在我熬过了那段生活艰难、灵魂充实的岁月,现在回过头去看那段每天只吃一个面包的日子,也不觉得苦,只觉得胃隐隐反酸。   总之,学生在画家完成一幅作品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越是随着画面尺寸和画家年龄变大,越是如此。安格尔的传世名作《泉》,一直有人怀疑是由76岁的安格尔指导他的学生完成的。   于是,我象征性地收取少量的学费,教授这两个学生技艺的同时,也抱着让他们充当我的助手的期望。只是他们始终停留在当“学生”的心态,没有办法提供给我真正的帮助,当我踩在梯子上画高处的画面时,帮我调出恰当的颜色都很困难。   我让他们最后帮我做的事,就是把还没来得及整理的一箱速写本分类整理,并让他们各自挑选一本当作纪念。   这些速写本是我从上大学起攒下的,从来舍不得扔,有三十多本。有些有着精美的皮革封皮保存完好,另一些则散成一页一页的,只用皮筋固定,这些本子如实地反映了我的经济状况——长期拮据,偶尔宽裕。   速写内容差不多全是铅笔或钢笔素描,少部分用油彩上了色,几乎涵盖我的生活,卖菜的小贩,抽烟的男人,海边的夕阳,橱窗里的面包……都是我所见过的风景和人事,有点像片段式的日记。   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法国时期的本子。不过,看他们的表情,也许更愿意要一幅画室里的画。   送走他们,我回到桌边翻看满桌的回忆,很快不能自拔。   李时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想某件事如果放在现在,我会用什么样的角度和手段来表现当时的场面。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灵感像火花一样在我脑海里迸发,让我应接不暇。   李时问我有没有收到H市艺协的征集通知。   我说看到了。   他又问我选材和切入点的问题,我把想到的都说了。   讨论了一会儿,正经事都谈完了,他换了戏谑的口气说:“你真的在相亲?”   “真的。”   “我说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的一往情深有效期比我还短啊!”   “不是。我和他的事,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李时咂咂嘴,不置可否。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问他有没有靠谱的助手人选。   他说陈姐认识的人多,让我直接问她。   我心说又要被她翻一顿白眼,早知今日,当初何苦嘴硬?   老实说,我对孩子毫无经验,所以当婷婷欢脱地在我的画室里乱跑时,我木楞地站着,不知该制止还是随她去撞翻各种道具。   幸好她妈妈及时截住了她。   钱伯寅走过去将她抱起来,边走边说:“不要乱跑,爸爸带你看看小川阿姨工作的地方。”   孙雪莉抱歉地说:“不早晨伯寅来接她,她趴在我肩上不肯下来,我只好把她送过来了。让他们父女俩呆一会儿,她就不会粘着我了,她平时不会这样。”   我笑笑说不要紧。   她伸手摸上旁边的巨大画架,叹息道:“我们大学同学好多都没有在画了,真羡慕你啊。”   上回她告诉过我,她现在在开一家服装店,与专业绝缘了好多年。   听她话里明显带着遗憾,表情黯然,我能想象她的心情,却不知怎么安慰她。   好在她爽朗的性格仍在,不是需要别人同情的体质,眨眼的工夫就笑着对我说:“今年是C大八十周年校庆,已经有人在组织同学聚会了,到时我们一起去!”   “好,很多人没有回C城看看了。”   正说着,钱伯寅就抱着孩子过来了。   我锁了门,坐进车里,孙雪莉立在门边,看着钱伯寅把孩子放进后座的安全座椅,然后跟她挥手告别。不想车子还没启动,婷婷望着妈妈就大哭起来,怎么都不肯跟她分开,声嘶力竭,嗓子都哭哑了。孙雪莉怎么哄都哄不住,钱伯寅也没办法,最后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变了,我忙说,要不一起去好了,人多更热闹。   很明显,只要稍微想一想,不难发现这是个很糟糕的主意,但当时我们都觉得可行,于是,诡异的四人组合就向游乐场出发。   因为婷婷只有四岁,不适合玩过山车海盗船之类的常规游乐设施,我们目的地其实是类似乐高的积木乐园,专为低龄儿童设计。走在乐园里,全是一家三口在软积木堆里嬉戏的场面,看上去很是温馨。   看到堆成小山的玩具,婷婷很兴奋,孩子就是孩子,立即忘了哭了一路的事,跳下孙雪莉的怀抱,欢叫着跑进玩具山。她笑起来很可爱,左脸还有个小酒涡,两个麻花小辫随她动作一跳一跳。   她这一跑,我们三个大人被自动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第十六章   有人说,孩子天使般的笑脸是治愈阴暗的良药,拥有暖化人心的力量。说这话的人一定见识过天使变脸时的无常,才能有如此深的体会。   可能陌生人的出现让婷婷感到不安,一整天,她不断在开心与不开心之间切换,阴晴不定。孙雪莉和钱伯寅带着她穿梭在各个小游戏之间,他们试图让我和她亲近,可每次我伸手去牵她的手,她就像受惊吓般躲到妈妈身后不出来,呜呜地哭,我放弃了,不再急于拉近我们的关系。   小姑娘很喜欢坐乐园里的旋转木马,坐了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最后一次的时候,钱伯寅抱着她坐一匹粉红色的小马,孙雪莉坐在旁边的独角兽上面。我拍的照片里,三个人都开心地笑着,看上去就像普通的三口之家。   钱伯寅把女儿放在身前的马背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到我面前时,他拉起她的小手冲我挥动,一边低下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婷婷第一次怯生生地朝我笑起来,我的眼里全是钱伯寅孩子气的笑容和温情的眼神,此时此刻他是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格外让我心动。   这样玩很耗体力,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婷婷累得在餐厅握着勺子吃着饭就睡着了。   孙雪莉把她放平轻轻地给她盖上衣服,对我说道:“只有睡觉的时候是最省心的,平日里你想离开一分钟都不行,全年无休,等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了。”   我和她以前关系还算不错,经过这半天的相处,她和我说话就像对着多年的朋友了。我不怀疑她话的真实性,她身上隐隐的疲态笼罩着,很难想象她过去的熬两个通宵赶作业仍然能精神抖擞上课的样子。   孩子?我从未想过我会有孩子,也没有想过没有孩子,听到她的话,我的下意识反应是转头去看钱伯寅。没有经过思考,好像这是我们天天讨论的事一般自然。   他没有回应我的目光,只是在桌下握住了我的手,他说:“婷婷跟着你,我一直以来做得太少,辛苦你了。我找个阿姨来帮忙吧,好歹帮你分担一些。”   孙雪莉摆手说道:“谢谢你,不用,她其实大部分时间很听话,今天是看到你太高兴了。”   “你还有店里的事要忙,加上带孩子,太紧张了。别推辞了。”   “跟婷婷在一起我也很开心,她很快就会长大上学,到时想天天看着她都不可能了,我很珍惜这样的日子。谢谢你的好意。”   他们说话的时候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见过不少离婚的夫妻,有的相视一笑泯恩仇,再见还是朋友,有的见面就是一场灾难,不闹到人仰马翻不罢休,有的恨得咬牙切齿,老死不相往来。而他们之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客气,乍一看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但这样周全的礼貌透露出浓厚的距离感让人很难忽略。   钱伯寅没有再坚持,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好像是公司打来的,他说了几句就到外面去接。   “我带着婷婷刚搬出去时,伯寅就帮我们请过一个阿姨,大概我和H市的中年妇女都合不来……我还是想自己带孩子,”她伸手拨开粘在女儿脸颊上的碎发,继续说道:“她会喜欢你的,小孩子都是这样,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刚开始她对我男朋友也很抗拒,几盒冰淇淋、几场动画片,现在他几天不出现,婷婷就会问起他。”   她和我说话的口气比跟钱伯寅说话随意得多,说完还对我有些调皮地一笑。   我说:“你父母身体还好吗?怎么没有让他们过来帮忙?”印象中,我见过她的父母,都是忠厚老实的人,性格温和,疼爱女儿,来宿舍的时候还会给我们带自己种的苹果和梨子,常被我们用来当静物。   “他们不愿意来,让我回去,我也不肯,一直就这么僵着。”   对这个结果我有些意外,难道再融洽的家庭也不能长久吗?   她看出我的疑惑,问我:“你见过……她奶奶吗?”   我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她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优越感这么强的人。她……从一开始就对我不满意,我不是H市人,我是画画的,我不够温柔婉约,我父母是种树的……我都改了,妥协了。最后……她竟然还有重男轻女的毛病,奇葩吧?她爷爷去世以后,婷婷出生,日子真的就没法过了。我怎么样都可以,但我不能让婷婷在那样的环境长大。那就好聚好散呗。”   我皱起眉头:“她对你这样,伯寅什么都没有做吗?”   “你不知道她奶奶的为人吗?”接着,她做了个用手划手腕的动作。   我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觉得她应该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她不可能谁都讨厌吧。别怕,川。”她捏了捏我的手,笑了笑,眼神带着鼓励,而没有想象中的怨恨。   我对她油然产生一种钦佩,经历了这些事后,没有怨天尤人,她还是那个开朗大气的她,甚至更加豁达坚强。   钱伯寅接完电话回来,我和孙雪莉的关系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像是拥有共同秘密的战友,贴近了很多。   “谢谢你们,今天麻烦了,婷婷,跟爸爸和小川阿姨说再见。”   “再见,爸爸……”   “再见,婷婷……”   “再见,婷婷……“   将她们送回家,我和钱伯寅调头离开。   回到画室,招待了一杯茶,我就让他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出差。   他搂着我不放手,说今天没有好好陪我,要补偿。   我笑着掰他的手,表示一切都很好,不需要补偿。   还没掰开两根手指,他公司又打电话过来,明天要用的图纸出了问题,似乎很急。   我挣开他走向浴室,朝讲电话的他做了手势,让他出去带上门。   说不要补偿,其实也不是真心话,我确实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和他单独相处。而另一方面,我也不讨厌孙雪莉,甚至因为某个人的迫害,对她产生惺惺相惜的情愫。而且,她受到的伤害更全面,更有持续性,换作别人,很有可能会变得尖锐刻薄来保护自己,但她却能保持内心自我,不被仇恨吞噬,让我由衷敬佩。   脑子想着有的没的,我洗得很慢,出来的时候我以为钱伯寅早走了,他却还坐在床边。   我擦着头发走过去,说:“不是要回公司吗?”   “晚二十分钟也没关系。”话音没落,他抱住我,一个转身,把我放到床上。   他的吻很温柔,落在我的额头,眼睛,鼻尖,嘴唇,耳垂,然后是颈侧,肩头。接着扯掉我裹身的浴巾,细密的吻一路缠绵向下,直到布满我的全身。   此时他的衣衫仍然完整,连袖扣都没有解开一个,似乎也没有意愿要解。我伸手去脱他的衣服,他轻易将我的双手扣住,按在身体两侧。   我从他的眼神读出了他的意图。   他不太富有技巧,但是一举一动极为认真,是有心取悦我。   我仰面躺着,十个脚趾不由自主蜷起,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那盏灯是我从旧货市场买回来的,灯罩是绿色玻璃做成的花朵形状,花瓣上嵌着彩色有机玻璃块,灯泡的位置正在花蕊中间,发出白色泛黄的光。这时,我的视野出现了一只小飞蛾,又或者是长着圆形甲壳的瓢虫,我看不太清。它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花瓣上,原地转了几个圈,开始爬动。它行动很缓慢,带着试探,走走停停,顺着五片花瓣游弋一周,回到最开始的地方,然后就毫不迟疑地径直奔着灯源中心而去,这一下它爬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彻底消失在光晕里。   我手指紧紧抓着床单,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尖叫,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那扑火的飞蛾上,可过了很久,它都没有出来,我的眼睛渐渐失去对焦点,而且因为长时间盯着亮光而变得模糊,眼前只剩一片白光……   如他所说,二十分钟后,他回公司处理图纸。忙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去东北出差,一去四个星期。   我们每天都会打电话,说一些关于吃饭睡觉数钱的事,非常零碎,让我觉得即使远隔千里,和他谈恋爱的感觉依然真实。   他走后的第二个星期日,是我外甥唐乐阳的满月酒。   其实大多数新妈妈是不会出席满月酒的,产后未及恢复的臃肿身材让她们不愿意出现在大家面前,但唐心雅完全没有这个烦恼。那么贵的月子会所显然物有所值。唐心雅像个皇后一样坐在那里接受来宾的祝福,小王子躺在她身旁的摇篮里,旁若无人地酣睡。   可惜小江不是国王。   开宴前,唐敏军宣布了一个消息,全场一片哗然。他代表董事会任命小江为集团公司总经理。   这比他之前分部副经理的职位连升了三级都不止。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背后的复杂意味和即将带来的斗争,看小江一脸春风得意,真心为他感到高兴,他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   散宴的时候,看到唐家人,我觉得我妈的背都挺直了几分,她也许忘了这个光鲜的职位授予者是谁。   为了给爷爷交养老院的费用,我这两个月接了一些“零活”。虽然陈姐来了后,我的状况有所改善,但花销也增加了,还要付给助手全额工资,钱还是很紧张。   经人介绍,我给一个老年艺术兴趣小组上了三次课,讲美术史和油画鉴赏,地点在一个美轮美奂的花房,柳老太竟然也在其中。我有些不好意思,被她撞到我在干老年大学老师的活赚钱,会被怀疑我的专业水准。她看到我很高兴,热情向大家介绍我的画、我得过的奖。我很意外,她竟然知道这些。   那几天,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拥戴,每个人都听得很认真,还有人提出要跟我学画,我婉言拒绝,结果被陈姐一顿数落。    ☆、第十七章   色粉画是用干粉条状的彩色粉笔在有颗粒的纸或布上画就,利用色粉笔的覆盖及笔触的交插变化产生丰富的色调,既有油画的厚重又有水彩的灵动,效果十分独特,几个世纪以来备受推崇。由于色粉的附着力比起一般的颜料差了许多,笔触轻的画用嘴轻轻一吹就能吹掉一层,所以,这些画的保存尤为重要。最常用有效的方式就是完成后立即装裱在表面有玻璃的画框中。   偶尔,也有一些色粉画画出来的目的并不是被保存。譬如,在人行道或者广场上画画,这种画保存的时间长短取决于该路段的人*流量和天气状况,一幅花了几十个小时的画从完成到面目全非,最好的情况不会超过一个星期。   但你也不用觉得可惜,制造噱头、夺人眼球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至少我这样认为。   李时是色粉画家,他大学专攻的就是色粉画。我们的院长曾经毫不吝啬地赞赏李时的色粉画“充满魅力”,“是她所有学生里最出色的”。他的作品有着鲜明的色彩和强烈的明暗对比,笔触细腻流畅蕴含力道,画面浓墨重彩却不落俗套,常常让人有心潮澎湃的感觉。   以前,看他的画能让我感受到强烈的激情,直抒胸臆的美冲击我的感官,而现在,他的精力很多都奉献给了商业活动,连画风也趋向出版商更钟爱的插画风,无数近似色的罗列出所谓清新平淡的效果,他们称之为“治愈”。   他并没因此失去我的尊重,我依然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因为我比谁都清楚,他做出这些改变,比我想象中更难、更煎熬。   我趴在晒得发烫的地上,膝盖下垫着一个沾满粉末的坐垫,左手撑地,用右手的三根指头捏着一根软粉笔,仔细描绘一条蓝色的芭蕾裙。   在我面前的地砖上,是一幅德加的《蓝衣舞者》的放大版,我的左边是梵高的《向日葵》,右边是雷东的静物鲜花。   我们在一块九宫格状的方形广场中央,按照三行三列的顺序排列,九个人画九幅不同的色粉画。大多数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印象派,梵高和莫奈居多,不是因为好画,只是因为在粗糙的地面上,重色彩不重造型的印象主义往往事半功倍,花较少的时间就能达到形似。   只有李时选了蒙娜丽莎。相信所有画西洋画的人都曾以极其严谨的心态临摹过这幅画,画中细腻得接近完美的细节是无法敷衍的,一旦露短,必然引起这里的其他同行侧目。他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我们都是他带来的,他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做事。   德加的画我临摹过很多次,这幅芭蕾舞者我都能默写出来,即便如此,从早晨八点到现在,六个小时过去,我仍然没有全部完成。更别提精雕细琢的李时了。我看到他盘腿坐在不远处地上,全神贯注地挥动着手臂,抬头休息的时间都不曾有。   因为怕引起颜色变化,我们并没有用遮阳伞,一人戴一只帽子来对抗初夏猛烈的日头。我额头上的汗珠一颗颗顺着脸颊滑落到下巴,再从下巴滴落到地面,在蓝裙子绽开了一朵深色小水花。我玩心顿起,想给两个舞者滴两条项链,可惜最后一颗珍珠还没落下,最早的一颗已经蒸发干净了,只留下了几乎不可见的水痕。   后面的两个小时,先不说炎热的天气,我几乎每画一笔就需要抬头缓解脖子的刺痛,滋味实在不好受。   结果我是第一个完成的。我签上自己的名字,抖着麻木的腿站起来,迫不及待地伸展身体,似乎听见骨骼里四处传来的咔嚓声。   拿了一瓶水,走到李时边上,他正蹲着画蒙娜丽莎细嫩的手。   我也蹲下去,摘下帽子给他扇风,他背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他头也不抬地说:“搞定了?”   我嗯了一声,问他要不要帮忙。   他说:“要,用力扇,不知哪个设计了这个艺术广场,四面都是高层,一点风都没有。”   我说:“你随便选个高更马蒂斯不行?非要耍酷在这里画达芬奇。”   艺术也是消费品,这些画出现在这里,本意就是被消费和消耗,我爱达芬奇,我也爱高更,如果是在画布上,我愿意花无限的时间精益求精,可是,在这里,我会考虑是否值得。   不可否认,这是我功利性的一面,李时此时就显出了高姿态。   “你们都是画油画的,或者就是水粉丙烯,我不一样,这是我的专业,没有难度怎么体现我的艺术追求?再说,主办方指名要办这个‘世界名画展’,我总得画幅人人都叫得出名字的吧。”   我看了看时间,又说:“五点拍照,你来得及吗?”   “肯定没问题。”   我让他喝了几口水,又帮他点了根烟塞到嘴里,他叼在嘴角,挥挥手,让我去凉快地方呆着。   我站起来,围着场地转了一圈,发现大部分人已经完成,都躲到树荫下面抽烟去了。   看见我过去,一个女画家递给我一支烟,细细长长的薄荷烟,有着淡绿色的滤嘴,看上去清新无害。我几乎想都没想就接了过来。这样的重体力劳动下来,没有什么比这更解乏的了。   点上,猛吸了一口,吐出长长的白烟,看着它慢慢消散在空气中,我不自觉放松了下来。   一根很快就抽完,女画家又递给我一根,我摆摆手说:“其实我已经戒了。”   她露出明了的笑容,说:“我也戒了,只有画画的时候才抽。”   我看了她一眼,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用下巴指了指我的画的位置,示意我去看。   我转过去就看见那里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其中一人的身影我很熟悉。   带着十分的不情愿,我从树荫走回炎炎烈日下,倾刻间出了一层薄汗。   “小川姐!”周东亭一脸笑容向我打招呼,他穿着一身细条纹手工西装,潇洒倜傥,最重要的的是,衬衣加外套,脸上却不见一滴汗。   他身边是上回那个叫裴爽的小姑娘,今天穿一条白色的裙子,清纯如泉水,有些羞涩地冲我点头。   如此养眼的一对俊男美女给我带来难得的清凉,即使他们正站在我的舞者模糊不清的脸上,我依然心生好感。   寒暄过后,我说:“你们怎么在这里?”   周东亭说:“来参加启动仪式。”他指了指我们身后的大楼,继续道:“艺术中心的‘新苗计划’。”   我笑着说:“原来是老板来验货了。”    ☆、第十八章   裴爽说:“小川姐,你的画真好看,这蓝色太漂亮了。”   我说:“谢谢,我只是单纯复制罢了。”说着,我指了指地上放着的原画图片。   她说:“我上过西方美术的选修课,芭蕾之于德加,就像睡莲之于莫奈,他一生目光都投注在这些芭蕾舞者身上,整日整日呆在舞蹈教室,才能画出那么轻巧灵动的画,画中人时常虚无飘渺,好似精灵,即使临摹,也不容易的。”   听着她煞有介事的话,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个看似内向害羞的女孩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关于德加,我可以说一个小时不重复,但我内心真不愿意在烘烤模式下讨论如此严肃高冷的话题。   就听周东亭笑着说:“这才对嘛,乖乖呆在学校,好好学习,少叫你爸妈担心。”   裴爽低声嘟囔道:“我哪有不乖?”说着,眼睛朝他一瞥,眼波流转,带着小女孩特有的撒娇神态,娇而不矫。   突然,她一声低呼:“小川姐,你的腿!”   我低头一看,卷起的裤腿下,自己的双腿又脏又黑,沾着许多色粉,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有两条十公分长的血迹已从右膝盖淌到小腿,像是扭曲的蚯蚓挂在上面。   我俯身摸了摸,发现膝盖蹭破了一片,血正是从那里流出来的,已经凝固了。在粗糙的地砖上趴了一整天,蹭破皮不足为奇,奇怪的是我竟然完全没有感觉。   反正血已经止住了,我本来不打算处理,但裴爽和周东亭坚持,于是我跟着他们去了周东亭在这里的公寓。   这个广场属于周东亭父亲的公司,一到七层是各种画廊、工作室和设计师的驻所,八层是广场的行政办公地,大楼的顶层则配有一些房间供有需要的管理层使用。   虽然早已听说这个新兴的艺术产业基地,我还是第一次到这里,也并非完全出自自愿。我不认为把所有人集中到一个酷似购物中心的地方,像上班族一样每天到写字楼上班,是激发创作激情的好方法。艺术的诞生,需要空间,不单指物理上的,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反正,我不喜欢任何形式的扎堆抱团。   但是,这种形式有利于艺术品的普及和销售,毋庸置疑。   一进旋转门,我就看见中间挑空的地方立着一座两人高的双人雕像,呈站立拥抱状,他们的身体之间有一个三角形的空隙,可供一人轻松通过。这个设计有些恶趣味,可就那么准确地击中人的心理。   我们自发排着队从拥抱的情人之间穿过,走向后面的电梯,直接上到顶层。   进了房间,周东亭出去找管理员要创可贴,裴爽帮我拧了湿毛巾,让我清理伤口。   说是公寓,其实这更像酒店的房间,放着床、办公台和一套沙发电视,面积比普通标间稍微大点,没有私人物品,不像有人常住。   我坐在单人沙发上,把黑灰的污渍擦掉,露出里面的皮肤,半个手掌大的破口出现在我的右膝盖上,我这才感到隐隐的疼痛,清理出的面积越大,越是疼得我皱眉。   “疼吗?”裴爽说。   “有点。”   “我的问题真傻。”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   她腿上没有穿丝袜,双腿纤细白皙,光滑细嫩,而且没有一般人常见的小疤痕,连一根汗毛都看不见。   擦了一会儿,像在泥里打过滚,我的腿实在惨不忍睹,毛巾很快脏了,她去卫生间拧了一条新的给我。   “谢谢。”   “没关系。”   “……”   “你跟心雅姐说的不太一样。”   我不禁抬头看她,既惊讶于她认识唐心雅,也惊讶于唐心雅跟她评论过我。可脑子稍微一转就想到,她打扮虽然清纯但绝对不菲,和周东亭同进同出,与唐家相识再正常不过,至于别人如何评价我,如果和专业无关,我连问的兴趣都没有。   她也看着我:“小川姐,你很美,即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丝毫不影响你的美,穿什么戴什么更加无关紧要,本就多余。”   她一脸认真的表情,口气也严肃的不像恭维,我突然觉得她很好玩,想逗逗她。   “衣服和配饰都会过时,但身体本身不会。裸**体的美因为纯粹和真实更接近美本身,接近永恒,你……也这么认为?”   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川姐……”   “玩笑。”我不忍看她急得坐立不安,于是说道。   她大概来自一个保守的家庭,或者天性异常单纯,才会对“裸**体”这样的字眼感到窘迫。   她安静下来,望着我,微微叹息道:“我父母想要我成为一个举止有度的淑女,我记事起,我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弹琴,他们从不让我跑啊跳的,说不高雅,而且弄伤自己留下疤痕不符合淑女的气质。其实我本性也不是那种爱上蹿下跳的人,我喜欢看书写字,可让我一步不差地按照他们的安排去生活,想想就难受,我……我就想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给他们看看。”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的。”   气氛有些尴尬,她不再说话,毕竟是人家的家事,我也不想多嘴,只是埋头把自己两条腿擦得干干净净,水份的蒸发带走热量,使我觉得非常凉爽。对比之下,身上其它地方显得有些粘腻难受,让我觉得浑身发痒。   这时,裴爽问我要不要洗澡。这在当时简直是最不可能拒绝的提议。   不管膝盖,我决定先把自己洗干净再说。   洗了不到十分钟,我一身清爽地从浴室走出来,舒服地正哼着小曲,接着看到坐在床上的周东亭。   他看着我,嘴角噙着一丝促狭的笑,我立刻闭上了嘴。   “小裴呢?”   “她去找些衣服给你。”   真是个细心的姑娘。不过,我做了几遍心理建设才穿上之前的脏衣服,肯定是不愿意再脱了。   他递给我一包大号方形创可贴,每个都印有不同的卡通图案。   我坐下来,挑了最大的,拆了一个包装,把右膝盖伤口的水擦干,然后贴上。   “那里还有。”周东亭指指我的小腿,说道。   我看了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蹲下,捏着我的小腿往外稍稍一翻,我就看见小腿肚子上几道细细的红印。   他抬起我的脚,自然地搁到自己跪着的那只腿腿面上,帮我打上几个补丁,顿时我的小腿被小黄鸡小黄鸭覆盖。然后他把我的卷到膝盖的裤腿捋平,遮住了满腿的斑斓图案。   可能是因为我们曾有过更亲密的行为,加上现在我把他当成弟弟一样的角色,他做得这些在我眼里并不骇然,反而有点像讨人欢心的小辈。   我感激地笑笑,想把脚收回,他一下按住我的脚背,抬起头望向我。   “怎么了?”我问。   他伸手在我头顶一拨,然后放下我的脚,站起来走向垃圾桶,说:“你头上的根草。”   我摸了摸自己头顶,心说不可能,我都洗过澡了。   他扔完东西坐回床上,与我保持最初的距离,身体向后倒,双手撑在身后,姿态随意地问我:“小川姐,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我意识到他指的是艺术中心,老实回答:“没来过,不知道。”   “买地之初,我爸想在这里建一个购物中心,有人建议他建一个H市最大规模的艺术产业基地,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我们为了这个项目的回报率讨论了很久。现在看来,这是很有必要的,早发展几年,你就不会弄得比我八岁的侄子还要惨了。”   “这只是小事。”   “你男朋友知道你这么辛苦吗?”   “他很支持我,而且我不觉得这有多辛苦。”   “有事可以找我,我会帮你的。”   他的眼神很真诚,我有些动容。想来,我的毛病一贯如此,家庭关系的漠然,让我格外看重某些特殊时刻别人给予的善意,尤其是不相干的人。不管是否真的会兑现,我都会把那些温暖的话记在心里,自然而然把他归为可以亲近的人。   过了一会儿,裴爽回转,拎了一包衣服给我换,我说不能脱下光荣的战袍婉言谢绝了。   看了看时间,我和周东亭一起下楼,裴爽没有去,留在房间里。   九宫格的正前方,已布置了一个小小的展区,聚集了不少人,还有好几个扛相机和摄影机的记者。   周东亭作为主办方代表,接受了采访,表示希望有更多的艺术家进驻艺术中心,他们会给予最大的支持云云。然后由主持人宣布了一系列的补贴和培养制度,向青年艺术家赠送合约,并感谢文化部门的官员前来站台支持。李时作为艺术家代表发言,最后一大帮人在彩色地砖前合影留念。   拍照的时候,我自发站到最靠边,李时站到我旁边,用眼睛瞄了瞄站在前排中间的周东亭,问我:“你怎么和他在一块?”   我说他是我弟的同学,见过几面。   “这次活动我和他还有他公司的人接触过几次,听说他可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你们只是这样?”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那你想我们怎样?”   “随便问问而已。”   他顿了顿又说:“你的新助手怎么样,怎么没带来?”   我白了他一眼:“这里有谁带助手的,这点活用得着吗?我让他去订画框了。”   “你先用着,不好就去跟陈姐说,她再给你换。”   我说不用,这个叫乔亮的小伙子挺机灵,美术底子不错,一点就透,省了我很多工夫。   活动结束后,工作人员在画的四周加了栏杆,避免踩踏,我心说实在没有必要,路本就是给人走的,并不会因为有人在上面涂涂抹抹画点东西就变成天花板。   结果第二天下了场大雨,冲得一点不剩。    ☆、第十九章   学过高中语文课本里的《祝福》后,我常常能在我妈身上看到祥林嫂的影子,也许是婚姻不幸的女人的共同特征。   她很少在我和小江面前提起我爸,索性当他不存在,我们自然也没有理由主动问起。   但她受过的苦、吞下的泪并没有被默默消化,她积累了一肚子的怨气,必须找出口发泄。   她向很多人倾诉,说她嫁的男人曾经纯良却轻易被人带坏、如何好吃懒做还打她偷她的钱、如何一走了之不管不问、她即使带着两个孩子讨饭也不能给他去当小混混……   她当然没有带我们讨饭。和大多数勤劳踏实的劳动人民一样,她善于精打细算、省吃俭用,除了经常最后一个交学费而被老师异样的目光烧得浑身不自在外,跟着她,我和小江并没有挨过饿,反而是我出国后才体会到吃不上饭的滋味。   我不清楚那些人是带着何种心情,一遍遍地听她声泪俱下地讲述这些故事,脸上带着同情,似乎津津有味,每次还会义愤填膺地提一些问题和建议,诸如“他真的一分钱都不给吗?”“找电视台曝光他”等等。   按照鲁迅小说的发展,鲁镇的人们渐渐就对祥林嫂的故事失去了兴趣,既而感到厌倦。这怪不了别人,因为她在一开始就说出了故事的大结局,表明剧情已经彻底完结,单纯的重复是无法满足人们的猎奇口味的。   而我妈从不缺乏听众,因为她的故事是不断更新着的。   不知有意无意,她总是在我和小江能听见的地方聊天,所以尽管我不愿意听,但关于我爸的消息还是会一遍遍地钻进我的耳朵里,他在哪儿赚了什么钱又带了个女人回来,或者是干了什么缺德勾当跑到哪儿去躲债了……乱七八糟,无穷无尽。   每次听到这种内容我难免烦躁,拧紧眉头看书不说话,小江更是会捂着耳朵狂躁地跺脚,或者咬着牙用力在作业本上乱涂,直到铅笔头折断为止。   这样的谈话以每月至少一次的频率,持续了很长时间,我妈乐此不疲。但她并不能从中获得解脱,每次跟人絮叨完,她看我们的眼神会有明显变化,像在看另一个人,眼睛里充满怨恨和鄙夷,冷得让我不寒而栗。   我拼命挺直脊背,在流言蜚语彻底压弯我的脖子前终于逃离了H市,耳根获得清净。   而我妈讲故事的传统真正结束应该是在我爸死后。   那件事以后,我妈虽然偶尔会没来由地发呆,但精神明显地不一样了,整个人轻松起来,人前人后都不再谈起他,看得出,是决心放下和他纠缠了一辈子的恩恩怨怨。   她开始参加相亲,我和小江都表示支持,虽然这个转变有些突然。   她行动力超群,很快就见了两个对象,但都不满意。见面的地点都选在商场,目的不是让对方给她花钱,而是为了看他的性格和生活习惯,身体状况以及金钱观。   她说,找老伴比找老公要讲究的多。以她的年纪,找个走两步就要喘五分钟的,那她不如直接去当保姆;碰上个看不惯女人花钱的,就是给自己找罪受,还不如不找。   我妈人过中年身材有些走样,可年轻时姣好的底子还在,比一般老太太标致不少,年纪五十出头,条件虽然不很富裕,好在负担小,没有子女要帮衬,在六十岁左右的老头中间还算有人气,挑三拣四也没问题。   我的脑海中忍不住浮现这样一幅画面:岁末除夕,漫天的爆竹声里,我拎着大包小包回家,门口有一个面容慈祥的老人等我,接过我满手的东西,笑着对我说“回来了”、“回自己家买这些做什么”。他长得不好看,甚至有些驼背,但他的笑容却是世界上最亲切的。他从不喝酒,脾气很好,包容我妈的所有缺点,欣赏她的优点,在别人面前提起她时会亲热地叫她“我们家老太婆”。他会做家务,但做得不太好,我妈总是把帮忙的他赶出厨房。两年以后,我第一次叫他爸爸,他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他珍视我的感情,拉着我的手说了很久的话……   直到我妈的第三次相亲变成一次闹剧,我天马行空的幻想瞬间崩塌。   接到电话,我连满是颜料的手都来不及洗就奔向她在的那个商场。   商场保安室关着门,离了十几米,远远就能听见尖利的叫骂声。我推门进去,我妈和另一个女人正在不顾一切地撕扯对方头发,几个保安挡在两人中间,试图把两人分开。可不管多大年纪的女人打架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逮着谁抓谁,一个年轻的保安被挠破了脸,哇哇直叫,场面很是混乱。   没人注意到我。   我叹口气,悄悄关上门退出去,这时特别想来支烟冷静一下,好应付后面的情形,可惜,肯定是没有的。   大约过了十分钟,里面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这才走进去,看见我妈和那个女人正坐在房间两侧的凳子上,看样子是打累了正在休息,两个人都挂了彩,形容狼狈。她们身边各站了几个保安看着,防止她们再起冲突。   我看了眼我妈,她只是喘着气,抬头扫了我一眼,便侧过脸对着墙,谁也不看。我仔细看了看她的伤势,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应该不会受什么伤,都是些抓挠的痕迹。   再回头看对面那个女人,扫了两眼,见她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而且正在认真端详我,上下打量片刻,她发出一声冷哼,苍白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翻了个白眼,接着目光飞快从我身上移开,绝不多看一眼。   这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厌恶还是那么熟悉。   十几年过去,她明显老了,嘴角皱纹深垂,黑发里夹杂着银丝,身形比以前更瘦,露出的手臂几乎没什么肉感,干瘪如纸。   她就是钱伯寅的母亲。   这时,坐在中间办公桌后面的经理模样的人问我的来意。我指了指边上,说我是她的女儿,来接人。   话音刚落,边上有几个人就围了上来,说我妈弄坏了他们店里的东西,要我赔偿。   那保安经理把他们劝开,对我说:“他们是商场里卖衣服的商户,你母亲虽然不是先动手,但确实也有责任,现在,你要跟对方家属商量下如何赔偿。”   说着,他指了指一个角落,我顺势看去,才发现那里还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孙雪莉正抱着婷婷朝我尴尬地笑笑。   我顿时有些头大,心说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我问那个经理,他告诉我,当时我妈正和一位男士在店里挑选衣服,碰上另一位女士,起了语言冲突,后来发展为肢体冲突,两人用店里的衣服互相攻击,被带到办公室还打得难分难解。   我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旁边也不见什么男士,估计见这阵仗早就吓走了。   钱母冷哼一声,说道:“我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薄情寡义不要脸的,老公刚死就迫不及待找下一个,打你是给你提个醒,人在做,天在看,别一辈子都这么下贱。”   我妈一听就跳起来,被旁边的保安拦住才没扑过去,嘴里直骂她是疯婆子。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只想跟赶紧跟孙雪莉商量着把这事了了。   我刚要朝角落走去,钱母就朝身旁喝道:“还不快滚,我的事不用你管。”   孙雪莉牵着婷婷朝这边走了两步,钱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们母女俩真都是扫把星。跟你们出来果然没什么好事,竟碰上这些不要脸的货色。”   早在她第一句没说完,孙雪莉就把婷婷的耳朵捂住,等她话音刚落,便抱起快哭出来的女儿朝门口走去。和我擦肩的时候,孙雪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一走,我更不想纠缠,直接问店员损失多少,全部我赔。   店员说了个不小的数字,我掏出钱包,发现里面没有多少现金。刚想去取,钱母阴阳怪气地说:“想学人打肿脸充胖子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本钱。”   我不理她,想去找取款机,却被我妈拦住:“凭什么我们赔,都是她砸的,要赔也是她赔!”   “啧啧啧……你傍了一辈子男人也没攒下什么钱吧,到死都是穷人。”   我妈刚要回骂,门口传来一阵咚咚的敲门声,两个穿警服的人一前一后站在门口,问道:“你们谁报的警?”   我转头看向那个保安经理,他立即无辜地摇了摇头。   “是我。”钱母道。   “你为什么报警?”其中一个警察问。   于是钱母讲述了自己被我妈“袭击殴打”的经过,并展示了自己的伤痕。我妈在旁边不停反驳,警察听得头大。   我插不上嘴,在旁边干看着,这时另一个警察走到我身边,用手肘碰了碰我:“又见面了。”   一转头就看到魏子昂带着窃笑的脸,我感觉无力吐槽,怎么又是他?他们派出所就这么两个人吗?   他压低声音说:“看不出,你们家事儿还挺多的。”   “不巧,都被你碰上了。”   “这又是怎么了?”   “我妈跟人打架。”   “这么猛?幸好不是我丈母娘,万幸万幸。”   “……”   窃窃私语了没两句,我妈眼尖,发现了魏子昂,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小魏,你来得正好,阿姨跟你说,这个女人是疯的,打我还反咬我一口,你可要相信阿姨……”   钱母一看他们是认识的,不依不挠地说:“警察同志,你们可要公正办案,要是偏袒她我要去找你领导的。”   两个警察相互对视一眼,知道自己碰上了胡搅蛮缠的了,显得很无奈。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阵有点事情,今天起恢复日更。 ☆、第二十章   两个警察相互对视一眼,知道自己碰上了胡搅蛮缠的了,显得很无奈。   突然,我妈拉住我的手,和魏子昂的手握在一起,殷切地说道:“小魏啊阿姨一直挺喜欢你的,盼着你上家里来吃饭呢。今天这事全是她闹的,人身伤害,还有破坏我的名誉,你把她抓起来,就是为名除害,阿姨明天就给你们单位送锦旗。”   我妈这样的年纪的女人对警察有一种天生的敬意和好感,怀着主持正义的期待来看他们,说出的话竟然一个比一个幼稚。   她手上力气很大,我挣了两下没挣开,对她说道:“妈,你先松手,好好说话。”   钱母斜瞟了我的手一眼,冷笑着说:“你们也就会这套了。小伙子,我可得提醒你,长点心眼,她们家的风骚下贱可是有家风的,专门不要脸地勾引别人家的男人,你就随时准备带绿帽吧。”   魏子昂瞪大眼睛望着我,一脸不可置信,仿佛看到自己头上已经长出绿油油的草原。   我懒得理他,话再难听,我也不觉得意外或者丢脸,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不想这时,我妈却像点着的爆竹,一下跳起来,冲到钱母面前,揪住了她的头发扭打起来,嘴里大声叫着:“你嘴里给我放干净点,左一句不要脸右一句不要脸,你才不要脸。一把年纪了也不看看自己德性,你还以为你是要什么有什么老板娘啊!我的事,你管不着,你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我女儿好不好还轮不到你的脏嘴乱说,有本事就管管你的儿子,不要再腆着脸来骚扰她。”   魏子昂反应快,冲过去劝架,另一个警察和几个保安也很快加入,我僵立在当场,不知如何反应。一是因为我妈完全化身泼妇,凶神恶煞般,作为女人最丑恶的一面展露无遗,我毕生追求美感,这情形我尽量避免,无法接受;另一个原因是她的最后一句话,我从来没想过,她是知道我和钱伯寅的,却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来。   钱母双手乱抓:“呸!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儿子才看不上你们家的贱货!”   我妈说:“你真是个糊涂的要死的老太婆!活该你儿子也瞒你!上个月二十号晚上他在哪你知道吗?”   一听这话,钱母的动作立即停了下来,像在回忆,旁边的人趁机把她架开。   突然,她像醒悟过来似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恨不得随时要把我吃了。   我的感觉没有错,不一会儿,只见她疯也似的朝我冲过来。别看她年过半百而且瘦得皮包骨,那一刻的爆发力却很惊人,眨眼的功夫就扑到我身上。   我被她的惯性冲得直后退了好几步,肩胛骨撞到墙才停下来,同时,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好啊你们!老biao子勾引我老公,小biao子勾引我儿子,臭不要脸!”   第二记巴掌落下之前,她被人七手八脚地拉开,嘴里还不停地骂着。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有点懵,不知是撞傻了还是打傻了。   “脸怎么样,破相没?”魏子昂走过来,捏着我的下巴看了看我的脸颊,又伸手轻轻按了按,说:“刮了道口子,脸废了,这下你只能嫁给她儿子了。”   听着他不像安慰也不像揶揄的话,我很想笑笑表示无所谓,可是脸上的肌肉木然,怎么也抬不起嘴角,只能在心里默默苦笑。   并不是觉得有多丢脸,活了快三十年,我早已不在乎不相干的人眼光。只可叹,白白吃了这么多粮食,我的战斗力简直是渣,一点长进都没有!不说还手,连躲都不会!   “你们在干什么?”   这时,一道好听的男声从门口处传来。   我转头望去,钱伯寅出现在那里,胳膊上搭着西装外套,脚边放着一只风尘仆仆的行李箱,眉头微皱地看着我。   当时我并不觉得我和魏子昂姿势有多亲昵,弯着头,轻轻拨开他抚着我脸颊的手掌,双脚不由自主地朝钱伯寅走去。   我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对这些伤害有了免疫,可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连同无法言说的委屈一起涌了上来,如汹涌的潮水轻易冲垮了我的坚强。   走到他面前,我伸手抱住他,泪水无声地淌过我的脸,沾湿他胸前的衬衣。   他把臂弯里的衣服丢到脚边的行李箱上,双手怀抱我,轻拍我的背。   才拍了一下,我的身后就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伯寅”,把我们俩吓得全身一颤。   我仰起脸看他,他也看着我。   我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不管他们,我们直接跑出去行吗?”   他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而身后又开始吵闹起来,根本不给我们说话的机会。   我心里已经明白他的答案,叹口气,用手抹掉脸上的眼泪,转过身,面向被三个人拦住的钱母。   我看着她,展颜一笑,踮起脚,双手捧着钱伯寅的脸,在他面颊上“叭”一声印上响亮一吻,然后,满意地欣赏她从白变紫的脸色。   不等我亲第二下,钱伯寅拽下我的手,说:“你们先回去,这里我来处理,雪莉都告诉我了。等我处理完,晚一点我去找你,等我。”   我点点头。   转过脸,魏子昂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对上我的眼神后,又冷冷地把目光移开,看向别处。   回家的车上,我和我妈并肩坐着,她的样子一看就是刚经过一场恶战,司机好奇地不时从后视镜偷看,想笑不敢笑。   路程走了一半,她看着窗外,整张脸吊着,没有交谈的意思,我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平淡地说:“你去法国前不久,过年的时候他来找你,虽然停得很远,但我认得他们家的车,你那段时间魂不守舍的,我稍微留意就猜到怎么回事了。但那之后你就和他吹了。我以为这就算完了,直到上个月,我在湖边看到你。”   “你为什么从来不提?还若无其事地叫我相亲?”   “提了有什么用,你也看到了,我什么都不用做,结果在那儿摆着。”   我听着她淡然而笃定的语气,胸中郁结,张了几次嘴,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你别不信,我对他们的了解比你多得多,你钱叔叔跟我说过很多他们家的事。”   又是这样坦然而理直气壮的神态,我不明白,当第三者的不是应该有点问心有愧的自觉吗?   妈,你和钱叔叔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第一千次在心里问出这句话,也是第一千次没有说出口。   我还是不想听到答案。   她看我不说话,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继续加大力度:“不信你看着,不管他之前说得再好,今天他一定不会再出现,说不定连电话也不会有。妈给你一句话,你和他,成不了,越早断越好。”   这论断并不是什么新闻,但从别人嘴里实实在在地说出来,还是听得我心惊肉跳,仿佛经过第三方论证,真实性一下提高了好几度。   把她送回家,我便让出租车调头回了画室。即使被她料准,我也不想在她面前承认我的爱情根本不堪一击。   洗澡的时候,我从镜子里看到耳朵和下巴之间有一条三四厘米长的红痕,看上去有些可怖,但没有流血,似乎是戒指刮的,整个脸颊微微有些发肿,那干瘪老太婆力气还真不小。   我对痛觉总是很迟钝,总要伤到肉里很久才能察觉,这次也不例外。洗澡之后,刮伤的地方一阵阵刺痛,但比起我内心的不安和焦虑,完全可以被忽略。   不出我妈所料,钱伯寅再次出现是在三天以后。   这三天里,我的效率极其低下,满心的患得患失,平时两小时的工作花了一天都没能完成。乔亮好几次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只能说有点中暑,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天气预报,一脸不解地打开吊扇开关。   吊扇带起强劲的气流,卷起得桌上的稿纸,哗啦啦地飞起来,一时间,满屋子纸片翻腾。   在这幅混乱的场景下,透过空中白花花的纸片,我的心意外地平静下来,因为钱伯寅来了。    ☆、第二十一章   我画室外墙边有一大株蔷薇。   我刚搬来的时候它就在那里,枯枝烂叶的一大堆,快要枯死,我本打算挖出来扔掉,却被李时拦住了。他给它松土,施肥,除虫,还用竹竿搭起可供攀爬的架子,一直延伸到墙上。   果然,到了春天,老蔷薇焕发出勃勃生机,顺着架子开始疯长,很快形成一个绿色的遮阳棚。   正值花期,一朵朵白色的花绽放在浓绿的叶丛中,不招摇不献媚,白得干净纯粹。   开花的第一天,我兴高采烈地画了一张画,恭恭敬敬地送给最大的功臣。   这天下午,我和钱伯寅坐在花架下的藤椅里,亲密地靠在一起。我把他的眼镜摘下来放在一边,轻轻把头靠在他肩上,接着就感觉头顶一阵压力,他歪头靠着我,过了不到一分钟,就这么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也闭上眼睛,清空脑袋,静静地体会这一刻的安宁。   有风吹过,带着似有似无的花香,仿佛有形,在我鼻尖打个圈吹散去;有云飘过,头顶那块奔马形状的云移动到了天的那头,后面跟了一朵洁白的小菌子;有人经过,路口杂货店家的小儿子和他的小伙伴们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轮胎辗压路面的声音就在耳边……   在所有让我觉得舒服和熟悉的感觉里,我隐约觉出一丝异样,让人不安,像是有人在远处窥视。我睁开眼睛四下望去,却什么人都没看见,只有一辆颜色鲜艳的车从远处驶过。   钱伯寅睡得很熟,不用解释,从他憔悴的脸色里,我也能猜到过去三天他被折腾得多惨。那天之后,孙雪莉的几个电话也证实了我的猜想。   我调整了下姿势,让他可以更舒服地斜靠在我身上。   这可能是我唯一给他的依靠了。   从一开始,我们都清楚,在一起有多难。活到这个年纪,我物欲淡薄,人情漠然,除了少数的人和事,我在乎的东西很少,因此,自以为可以影响我的因素很少。当有人竭力反对我的感情生活,甚至不惜以生命要挟,哪怕是个陌生人,我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吗?如果这个人真的自残自戕,我能理直气壮地说“我没错”吗,能心安理得地和他恩爱甜蜜吗?   想到这里,我觉得很心疼,心疼怀里这个男人,他承受的比远我要辛苦的多。   我抬手抚摸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手心被坚硬的胡茬扎得微微发痒。   他的脸突然一动,接着我的手心印上软软的一个吻。   情不自禁心头一热,我低下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他没有睁开眼睛,嘴角明显浮起笑意,挪了挪身体继续睡去。   就这么依偎着,直到太阳西斜,晚霞染红半边天,他才醒过来。   我们决定暂时冷却处理各自的事情。   我说出这个提议时,他微微点头,镜片后的眸子里并没有透出多少伤感,有些无奈,剩下的反而是我所不具备的信心。   他说:“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我会想办法的。”   我们在蔷薇花下拥抱亲吻,然后依依分别。   他离开后,我久久地坐在原地发呆。   远处的天边,夕阳映照下的天空绚烂如画。大学的某段时间,我极其迷恋变幻多姿的晚霞,每天傍晚都在操场画,画到天摸黑还不肯回,此刻,对着满天瑰丽色彩,我的眼里什么都看不到。   呆坐了不知多久,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灵魂出窍时,我涣散的目光又重新找到了聚焦点。光线不断变化,白蔷薇的花瓣铺上了一层神秘的光,似紫非紫,似蓝非蓝,奇异的好看。   当时我就什么都不想了,只想把这颜色画出来,当即就拿了画具,开始写生。   我沉浸在突然回归的专注里,心无旁骛,仿佛其他一切都是微不足道,那种感觉很安心。   那天晚上,我陶醉地翻看我最爱的布格罗的画册,高清的临本虽然比不真迹,但画中美好的肉体,于我已是莫大的享受。所以我的手机震几遍我都没发觉,直到砰砰的敲门声彻底把我打断。   我打开门,室内的灯光照亮了门口一块三角区域,我伸头左右看了看,发现小江站在墙边的黑影里,看不清表情。被照亮的地上有好几个烟头,他手指上还夹着一根,在黑夜里发出一点红光。   我用手挥了挥不存在的烟雾,对他说:“进来吧。”   他进门,低头坐在沙发上,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地抽烟。   我靠坐他面前的长桌上,抱着手臂,耐心地等他抽完。   终于,他把烧完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说:“姐,我完了。”   我一愣:“什么意思?”   我当时首先想到的是疾病,各种绝症,各种药石无灵,脑袋里瞬间被医院病房的样子占满。   “就是字面意思,”他的头低垂着,几乎埋在膝盖里,我只能从他的语气判断事情的严重程度,他的声音是颤抖的,“我就要被打回原形了,说不定比当初更惨,变成真正的窝囊废。这样也好,我就当认命了。”   我忍不住了,坐到他旁边,焦急地问他到底怎么了。   “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过把瘾就死。我当总经理的这段日子,每天都有这种感觉。被人当作上位者对待,掌握几个亿的资金,决定几百号人的命运,你知道我当惯马仔的,一开始很不适应,但很快就进入了角色,那种呼风唤雨的感觉很有戏剧性,太容易上瘾,每天都像在过别人的生活一样不真实。”   我听得一头雾水,直觉告诉我,小江遇上的事不小。   “好好说话。”   小江摸出烟盒,点上一根,用尽量镇定的嗓音,慢慢说出来龙去脉。    ☆、第二十二章   小江上任的第一个项目是一个关联企业的并购案。   唐敏军是做大型机械起家的,后来才转去零售行业,开了很多卖场,渐渐变成主体业务。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卖场受到很大冲击,业绩大幅下滑。唐敏军有意向老本行转移,准备收购国内一家大型生产企业,叫金龙机械。   这种资产的兼并与收购是旷日持久且错综复杂的过程,小江是学金融的,自从进入唐氏就加入了这个项目,虽然一直是个被人吆来喝去的龙套。   经过很长时间的准备,唐敏军最终把谈判的主导大权交给了小江,让唐心雅的二叔唐元海辅助。   个中辛苦和曲折,小江没有说,只用一句“比念书难一百倍”轻轻带过。   谈判之初很顺利,小江专程去金龙的北京总部,跟董事会约谈,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但没过多久就出现了问题。   由唐元海负责的股东大幅反水,认为唐氏给的报价过低,反对的股数很快达到了能够导致收购失败的三分之二。收购陷入僵局,同时给了潜在竞争者可乘之机。同行业的永茂建机闻风而动,给出了高于唐氏的收购价,到处游说股东,把水彻底搅浑。   小江说:“唐氏去年刚刚完成一项兼并,资产负债率高得吓人,根本不可能在这时提高收购价,背上那么重的银行贷款还不如现在就宣告破产。”   我不是很懂这些,问道:“收购不成功的话,对你影响很大吗?”   他摇摇头:“姐,你不明白,不是影响大不大的问题,而是彻底玩完。为了这个金龙,集团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已是十拿九稳,老头子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搞砸。一旦搞砸,唐氏的资金链和资产结构将难以维持,多年内部斗争下的唐氏远比表面看上去脆弱,绝对挺不过这样的危机。前两天我听说永茂的人已经开始着手调查唐氏的主体产业了,就等着我们崩盘贱卖好捡便宜。”   “老头子还不知道,也瞒不了多久了,等传到他耳朵里,非气昏过去不可。”   他头一仰,张开手臂整个背靠在沙发上,歪头看着我,勉强地笑笑。   我说:“就真的一点没办法了吗?”   “呵呵……办法是有,代价太大,没有人愿意花那么大力气、冒那么大风险帮我。说到底,我还是唐家里最没权没势的一个人……”   “唐元海本来就看不上我,事事专权,处处给我使绊子,还暗中搜集证据说我操纵内部交易、泄露商业秘密给对手,恐怕到时老头子暴跳如雷、自顾不暇,根本不会保我。姐,你以后说不定要到班房里去看我了。”   冷色的灯光下,小江的脸惨白如纸,嘴角的笑容带着绝望的苦涩。   监狱风云吗?我的世界离金钱博弈太远,难以理解这样天上地下的剧变,问:“会不会是你想得太严重了。你真的做了……那些事吗?操纵什么的……”   小江没有回答,歪倒身子,侧躺着,拿我膝盖当枕头,含糊地说:“我好累,今天实在不想回家,我不知道要怎样面对心雅……”   我坐着没动,心说今天净给人当枕头了。   小的时候,家里电压不稳经常停电,小江仰面躺在我腿上,一边用小水枪向空中嗞水,一边嘴里发出噗噗的声音,我扇动蒲扇,风动加快水分蒸发,带走身上的热度,炎热漫长的夏夜也不是那么难熬。   长大之后,我们之间这样的亲昵就消失了,他在我面前同样沉默寡言。反而是我这次回来后,他显得开朗了很多。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他幽幽地开口说道:“姐,别看我现在跟周东亭他们称兄道弟,其实,上学那会儿,他们从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可能都没正眼瞧过我。虽然在一个学校一个班,我和他们,就像处在两个平行的世界,看得见摸不着,完全没有交集。我花了十年,才能够和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喝同一瓶酒,平起平坐地交谈。我是唐家的上门女婿,我知道很多人打心眼里看不起我,我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改变一切,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说完这些,他不再开口,安安静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表情平和而温顺,像个没有烦恼的大孩子。   呆了三个多小时,他开车回家,唐心雅的电话轰炸没人能扛得住。   我一夜未睡,脑子里全是小江苦涩而绝望的笑容,耳朵不断回响他说过的话,以我贫乏的商业知识试图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结果,想得我脑仁发胀,还是一片空白。   即使完全无能为力,我还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跌回谷底,唐乐阳满月酒那天意气风发的俞小江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   小江过得不比我轻松,从小他就是个敏感自卑的孩子,一个异样的眼神都能让他难受几堂课,因此他讨厌上学。其实他并不讨厌学习,反而很要强,考试前都会拼命复习,只是经常太紧张发挥不好而吊车尾。我跟我妈闹得最僵的时候是高一,我要转去学美术那年。那时正值初中搞分流,淘汰成绩差的学生去念中专,小江说:“姐,你想画画就画画吧,我去念技校,出来打工挣钱供你。”我妈气得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我没日没夜上班是为了让你们争口气上正经的大学,而不是一个个搞些三教九流来气死我!”小江抿着嘴,红着眼,坚定地对我说:“姐,我支持你。”   那句话,我一直深深地记在心里,每每想起,心头就会涌上一股暖意。   不行,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打了个电话,马不停蹄地赶到一家满是人的面馆,找了张桌子,然后焦急地等待约定的时间到来。   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吃早点的人都过了好几拨,我吃过早点,坐在那里等得直打瞌睡,周东亭才出现。   “小川姐,等很久了,”他坐下来,指了指我嘴角,“口水都流出来了。”   我下意识用手背抹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被耍了。   其实不是他迟到,是我到太早,约定的时间刚刚好。   他熟练地给自己要了碗面,不要这个不要那个的,一看就是重度嘴挑。   他转向我,我摆手说吃过了。   等面的功夫,他说:“小川姐,你给我打电话那会儿我才睡下,什么事这么急啊?”   “有事请你帮忙。”   昨晚,我仔细回忆了小江说过的话,百思之下,得出的唯一沾边的结论就是,能帮他的人是周东亭。但是听小江的口气,显然周东亭已经拒绝了他,而我要试着让他重新考虑这件事。可是要怎么说才不会被再次拒绝呢?   我正暗自琢磨,面上来了,我让他先吃完再说事。   他吃得很快,但吃相并不难看,动作还透着优雅,也没有一般人吃面时哧溜哧溜的声音,像被按了静音似的,跟周围其他吃得一脑门汗的食客形成鲜明对比。   不到五分钟,一碗面见底,他擦了擦嘴,把空碗推到一边,正色看向我:“你是想说小江的事吧?”   我一愣,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嘴巴也随之说出心里的话:“你能帮他吗?”   他眉头微蹙,表情难得的正经,似乎是在认真思考。   认识他以来,他总是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好像世上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他这样严肃的样子让我觉得紧张。   “小江的事真不好办。前期跟金龙接触的时候,我也有参与,我爷爷在北京关系多,是我帮小江牵得线。你知道唐家老头对他不放心,他办起事经常束手束脚,我用我们家的关系替他背书要方便很多。可是后来的情况太出乎意料,我们怀疑是他二叔故意整他,只是没想到可能要把整个唐氏搭进去……唔……最快三天,永茂一旦取得足够的股东签字宣布收购成功,就无法挽回了……”   “还有办法吗?”   “理论上,有。”   接着他举了几个有可能的法子,比如有实力的第三家资本加入这场收购大战,或者是有人发起对永茂的恶意收购,阻止它收购金龙,再或者是唐氏得到一笔足够的资金加大筹码。他还说了一堆复杂的术语来分析可行性,听得我头大,也听不出他是随便说说还是认真的。   说了足有十分钟,我满怀期待地等他的结论,却听到他说:“代价和风险都十分巨大,看不到明显的收益点,没有人会愿意趟这浑水的。”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可我的失望无法掩饰,一下子恹了。   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手背,我抬起头,望向他含笑的脸。   “我说过,我会帮你的。”   一听这话,我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不过,我需要一个帮他等于帮你的理由。”   我迷惑了。   “……你对我还有好奇吗?”   我们不是有过一回了吗?难道是我技术特别好让他念念不忘吗?不可能啊,我从来没有因为这种事而受到过表扬啊。    ☆、第二十三章   时针指向十点,面馆里吃早点的人仍然络绎不绝,熙熙攘攘,葱花、香油和浇头的浓重香气盘绕在空中,刺激着饥肠辘辘的味蕾。   “我没听错吧?”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幻听了。   周东亭笑眯眯地说:“小川姐,你是不是对自己太没信心了?”   我想了想,又道:“姐弟恋是不会幸福的,我父母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个理由太笼统,没什么说服力。”   “……我不觉得我们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还要到什么地步?”   “我不懂……你这样……到底为了什么?”   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轻轻敲击桌面,眼睛望着窗外,随口答道:“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爱。”   爱?爱!笑话!人无不贪恋爱。我徘徊在情爱中却始终羞于说爱,心底里,把这件事当成最郑重的承诺。   我曾经有过一个热情如火的足球运动员男友,每天对我说八百遍“Je t’aime”,遍遍真挚发自肺腑,漂亮的蓝眼睛里全是我。虽然后来我发现他的真挚并不独独给我,但我依然感动于他凝望我时的眼里的深情,哪怕全是演技,也久久不愿拆穿。   现在,听到一个人如此轻飘飘地说爱,随便地像叫了一碗蟮丝面。我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了,不由苦笑起来。   他看我神色古怪,故作惊讶地问道:“你不相信?”   我笑笑不说话,意思是这还用问么?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看了看手表说:“小川姐,你拿定主意了没?要帮小江,我需要时间,我耽误得起,他可不一定。嫁给我,你不会吃亏的,我抢手着呢!”   这种自卖自夸的说辞实在有点不着调,我顾不得欣赏他的幽默感,沉思了片刻,爽快地同意。   当天下午,我们各自取了证件去民政局,过程十分顺利,花了十分钟缔结了法律上的婚姻关系。   两个鲜亮的小红本到手,登记员面无表情地道一声“恭喜”,我和周东亭步出了大门。   走到车边,他捏着小红本在手心拍了两下,满意地说道:“好了,现在我要去拯救我的小舅子了,周太太,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等得就是这句!   和他分开后,我坐车回到画室,感觉悬着的心缓缓回到肚子里,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不少。   一看见我,等在门口的乔亮见到救星一般,立刻迎了上来,指了指屋里:“姐,你可算回来了,陈姐来了,跟她独处一室压力实在太大了。”   我说:“是不是无时无刻觉得她在盯着你并且鄙视你做的每件事?”   他用力地点头。   “嗯,你的直觉没有错,习惯了就好了。”安慰了他,我就打发他去买陈姐爱喝的咖啡。   走进去,陈姐果然像女王似的交叠着腿,坐在高脚凳上,手里拿着一本画册在看。   我说:“你没事干嘛吓乔亮,他不是你推荐的吗,你还不满意?”   她翻完最后一页,合上画册,往旁边一推,说:“只是让他保持紧张罢了。”   说着,她掏出纸巾,在额头上压了两下,道:“你这儿太热了,我的妆都花了两遍了。你干脆就装个中央空调,这柜式的你放几个都不管用。”   我额头上也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其实这个仓库的屋顶是老式的瓦片屋架,比普通房子的散热好一些,可最近正是七月流火,屋子里时常像蒸笼。我比把空调温度调低,拨了拨吊扇的档位,答道:“今年将就着,明年再说吧。找我什么事啊?”   陈姐拿出记事本,先跟我确认了几个定件的进度和安排,后面几场活动的时间,又“含蓄”地提了一些建议,说让我参考参考。最后把我画室里唯一一幅又黄又蓝的抽象画带走了,说这样的新尝试不错,值得鼓励。   我挥挥手,这样的“垃圾”拿走就拿走了,搁着只是占地方。   她上车的时候,对我说,她要出差一个礼拜,有必要时,让我帮忙顾下她女儿,我虽然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但料想她女儿应该早不是时时要人看着的年纪,于是点头答应。   乔亮提着咖啡回来的时候,陈姐已经绝尘而去,他看着那轮胎卷起的尘烟明显松了口气。   我望着他似乎看见以前的自己,对权威或者比自己强的人有莫名的敬畏,战战兢兢生怕犯错挨骂,这是发自内心的胆怯,短时期内无法改变,根源在于对自己能力的不自信。在专业领域,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认可,如何赢得别人的认可?   干完我交待的活儿,我给乔亮指出他在用画笔和画刀上的小缺点,并留了够他做一星期的作业,他一声都没抱怨。这是乔亮的优点。这些作业枯燥乏味,涂涂抹抹,全是入门时的基础训练,不在他的工作范围,他完全可以不做,我不能也不会强迫他。但他明白自己需要什么,当一个称职的助手,他现在所学所能已经足够,但他若不长进,永远只能当别人的助手。   这一下午,我不停地忙,避免让自己有空闲的时间来思考。但人不是机器,总有累得不想动的时候,那时就不得不坐下来,面对自己的理智和内心的批判。   夜幕降临,空旷的画室又剩我一个,安静的环境特别适合想事情。   我躺在沙发上,只有脑子在转,其他零件都在休息。   其实我害怕思考,主要是因为我害怕想起钱伯寅,怕一旦想到他,我的理智就会告诉我,我做了件多蠢的事情。先做决定,再来考虑后果,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蠢的事。   脑子转了两圈,我惊奇地发现,后果没有想象地那么糟糕。   首先,我和他处在冷却期,近期不见面问题不大。其次,他应该不会介意我多出来的婚史,毕竟他自己也有过。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在我眼中,婚姻的意义远不如爱情本身来得神圣庄严,由两个小红本联系在一起的关系怎么可能长久坚固?我就从来没有幻想过和钱伯寅结婚的情形,实际上的在一起比一纸婚书可靠得多,看看我父母就知道婚姻有多么脆弱。   不管周东亭图的是什么,冲动的征服欲也罢,人形挡箭牌也罢,我都能应付,只要小江能度过这一劫。   我没有把自己想的多么伟大,这不是牺牲,只是选择。我选择支持小江,如他曾经不顾一切地选择支持我。    ☆、第二十四章   晚上十一点,我独自一人坐在路口杂货店门前的遮阳伞下,脚边是一个巨大的黑色行李箱,34寸,足可以装进一个人。   杂货店早已打烊,街头巷尾没有半个人影。   坐了一会儿,我转头望向我画室的方向,只见靛蓝的夜空下,一排排老厂房和低矮的居民楼都是黑漆漆的影子,无声无息蛰伏在黑夜里,毫无生气。有几扇窗户里亮着灯光,黄色的光源在湿热的空气里看上去要比实际大一圈,像是一个个小太阳,不停地散发热量。   我随手捡起一张广告传单,扇了两下,风也是热的。   这时,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开过来,停在台阶下。   半小时前,我遛弯回来打算洗澡睡觉,手机响了起来。   按下接通键,周东亭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问我在哪儿。   我照实回答。   “你收拾下行李,半小时后我去接你。”   “做什么?”我疑惑道。   “搬家啊,今晚怎么说也是我们新婚之夜,总不能刚结婚就分居吧。”   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夜色,我说:“这么晚了,改天吧?”   那边没有马上回答,好像在跟旁边的人说话,过了半分钟,他压低嗓音说:“我最近都会比较忙,只有今晚有空,半小时后见。”   周东亭推门下车,后车箱自动打开,我站起来,拍拍屁股,拎起箱子便走。   他按住我的手,一把转过把手,往上一提,箱子轻易地离地二十多公分,他狐疑道:“怎么这么轻?”   我说:“我东西不多。”   这箱子是我回国时的行李箱,用来放比较重要的东西,非常结实。当时主要装的是书和画具,衣服什么只占了一小部分,刚好用来包裹易碎品,打包之后,重得像装满石头似的。   事出突然,画室里只有这一个行李箱,我就拿来用了。其实后来想想,三更半夜,随便找个购物袋就够了,不用搞得像杀人抛尸。   等我在周东亭面前拉开箱子,他才明白我说的“不多”是什么意思。   两件T恤,一条长裤一条短裤,两套贴身内衣,两双袜子,一个巴掌大的洗漱包,没了。东西太少,没法用锁扣固定,零乱地散落在箱底。   “你是来出差的吗,呆两天就回去?”   “除了冷天的厚衣服,我的行李都在这儿了。”   他看了我一眼,又扫了一眼行李,说:“你该买新衣服了。”   我一边把东西放进抽屉,一边说:“我不需要新衣服。”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主卧,让我收拾完东西去餐厅。   不到一分钟,我就搞定了一切。   简衣简行的生活把我从日常琐事中解放出来,我只需花很少的时间,就可以让我的生存空间达到最基本的水平线。   但这里……我放眼打量了一下四周,不太可能。   和一路过来看到的玄关、客厅、餐厅一样,主卧的风格也秉持了彻底的洛可可风。到处是弧线和S形的装饰元素,漩涡、贝壳、果实、碎花……墙上贴满印有淡雅花卉图案的墙布,天花板和墙面以弧面相连,布置有小浮雕。不知是不是有意模仿凡尔赛宫的风格,设计师偏爱使用嫩绿、粉红、玫瑰红,线脚都是金色的。   我有点眼花,转身出了卧室,来到开阔的客厅。   公寓位于27层,很大,是个通透的平层,从客厅的落地窗向外望,能看见大片的夜空。   开放式的厨房和客厅连通,周东亭坐在长形的十六人餐桌的主位上,在背后深邃的茫茫夜空映衬下,他的身影显出一股冷峻。   “过来坐。”   他的面前放着一只青花酒壶,两个小酒盅,曲线优美光泽度好,和瑰丽华美的背景很协调,一看就是适合当静物的料。   我坐下来,看了看说:“就差一盘花生米。”   他笑笑,斟了两杯酒。   我拿起一只酒盅,和他轻轻相碰,仰头一饮而尽。   高度数的白酒滑入喉咙,辛辣的感觉沿着食道一直烧到胃里,辣得我直吸气。   他倒完全没什么反应,又自斟自饮了两杯。   我说:“不是说要保密,我明目张胆地搬进来,你不怕暴露了?”   “我又不是电影明星,我家也没人监视,”他眨了眨眼,说道,“再说,交杯酒都喝了,我可没打算和你当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午夜时分,孤男寡女,烈酒双杯,气氛确实有往暧昧方向发展的趋势。我没有兴趣,于是扯开话题:“小江的事,有希望吗?”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放下酒盅,说:“不到最后关头,凡事都有转机。”   说完,他看了看时间,进房间拿了几件衣服放进纸袋里。   我见他似乎是要出门,惊讶道:“你还要出去?”   他叹口气惋惜地说:“我也不想出去,时间太紧,以后一定好好补上这一晚。”临走,他告诉了我门禁的密码,备用钥匙的位置,还有每隔两天会有清洁工打扫,有需要的东西就打门口抽屉的电话。看样子至少明天不会回来。   晚上,我一个人住在这间宫殿似的房子里。房间很多,我没有旺盛的好奇心去一一参观。主卧的床品是海水的颜色,显得沉静,幸好不是繁复的花朵,不然我怕我会上火。躺在上面能闻到清洗剂的香味,像薰衣草混合了玫瑰花,很好闻。   果然,之后的四天我都没有再见到周东亭,但晚上回到“家”时,发现他是回来过的,换了衣服就匆匆走了。   搬进去的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他的电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熬夜的人又连抽了两包烟。我问他可不可以搬去主卧旁边那间,他的床太软我睡不惯。这是真话,我的腰和脖子不好,太软的床对我的腰和颈椎没有支撑,睡他的床就像睡在一大团棉花里,直往下陷。他笑笑说:“当然,现在这也是你家,想睡哪儿都随你。”   家……我无声地笑了,我家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我仔细辨别电话里的背景音,想找出小江的消息,但很难,他好像离人群很远,只有零星的拍手声传来。我没有问,问了估计也听不懂,安静地等待结果就好。   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小江知不知道我和周东亭的事,那天晚上后他没有再找过我。我真不希望他知道我们之间的这些猫腻。   一时间,我和钱伯寅也断了联系,每个人都像在忙,忙得不可开交,忙得连交待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自从搬到周东亭那里,我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化,无非是换个地方睡觉。每天要花两个小时在交通上,像上班族那样来回于住所与工作地之间,这让我感觉很痛苦。我一次次把起床的时间提前,尽量避开拥挤的早高峰,也为了弥补缩短的有效工作时间。这也使得我一到中午就开始犯困,竟然开始有了睡午觉的习惯。   躺在我睡了大半年的小床上,比周东亭家的欧式高脚床舒服得多,我一闭眼就睡了过去。看来人穷惯了,把好东西放到面前也无法消受。    ☆、第二十五章   从行业分类来说,我是一名自由职业者。   这里面有一个很美好的词——自由。   有人会认为,自由职业者能够随意支配时间,选择感兴趣的工作,以不确定的速度和享乐的悠闲心态来完成它。心情好了就做,心情不好就扔在一边,没有压力。   其实,完全不是这样。   真正的自由职业都很自律,正是因为不为别人打工,才明白时间的宝贵,不舍得轻易挥霍。有些人会避免像上班族那样规律的作息表,采用更灵活的方法,但无一例外,每个人都很勤奋,凭着一份热爱,花在工作上的时间远多于普通人。   如果有例外,那个人肯定连基本的温饱都解决不了,早就转行了。   饶是如此,我每个月总有一两天是不想画画的,放下笔,做点平常不会做的事,换换心情。   比如赖床。醒来之后不起床,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发半个小时的呆,或者靠在床头,翻翻最近一个月的速写本,有点像看图片版的日记,很有意思,常常能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   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我的速写本上,白得耀眼,预示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   纸页缓缓翻动,蓦地,一阵强有力的音乐声从房间四周传来,吓了我一跳,声音越来越大,很快震得整个房间都在颤动。   我从没听过这么大声的《克罗地亚狂想曲》,等了一会儿发现它没有自动停止的意思,有些抓狂地跳起来,赤脚跑向门口的控制屏想把音乐关掉。   在屏幕上乱按了十几分钟,灯光、空调、窗帘和浴室里的电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音乐声丝毫没有变化,简直响彻到天际。   搞不定它,我是有心理准备的。这间公寓的电器都用智能系统集中控制,我完全一窍不通,照着门口抽屉里的说明书,好不容易弄懂了开灯关灯的方法,至于什么自动启动自动调节的东西,我能不碰就不碰。整个厨房,我除了会开冰箱,什么都不会用,连烧个水都找不到瓦斯在哪里。   在这样吵闹的环境里,我竟然还能听见自己的手机响,简直佩服自己的耳力。   我抓起手机,跑到浴室,幸好周东亭没有上厕所时卡拉OK的爱好,浴室里安静很多。   电话是李时打来的,我接起来喂了一声。   “小川,今天要去西山参加研讨会,你没忘吧?”   “没忘,昨天乔亮提醒我好几遍。”   “你在哪呢?”   和周东亭的事,我一直不知该怎么跟李时说,我不想骗他,可不没想好说辞,于是含糊回道:“我在床上呢,睡觉。”   “放屁!我就站在你床边上,床上没人,你的枕头也不见了。今天不是周末,你也不会回你妈那儿。俞小川,给我老实说,你在哪?”   我继续瞎搅和:“你还学会推理了!我给你钥匙是为了让你搞突然袭击的吗,我都成年好多年了,能不能有点自由了?”   “你别转移焦点,扯这些有的没的。我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   他的口气充满了怀疑,我沉吟半晌,说:“我正打算告诉你,见面再说。”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又冒出来一句:“你什么时候又开始听马克西姆了?不是说听得想吐了吗?”   不知是音乐的穿透力太强,还是李时耳朵太灵,听他这么一说,乐声让我烦躁不安的情绪更强烈,喉咙里好像有东西在翻滚,一个头胀得两个大。   其实这曲子本身没错,错在我当年考前班的老师为了训练我们的抗压能力,每次考试必放,白白毁了它。   挂断前李时说要来接我,我没答应,说马上过去找他。他更加觉得我故作神秘,肯定没干好事。   我飞快地刷牙洗脸,想尽快逃离这个脱离我掌控的地方。等我洗完出来,却惊喜地发现,音乐已经停了,房间静谧得有如空谷。   我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清静了,揩了揩头上水珠,慢慢踱到衣柜前换衣服。   我拿出T恤、长裤和内衣,犹豫了一会儿,把内衣放了回去。既然是打算放松的日子,这样的束缚也顺便省了吧。反正我本来就不太喜欢穿内衣,冬天经常直接T恤外面套羽绒服完事。在国外时,女人凸点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只要不是身材过分夸张,不会有人盯着你看,因为那样是失礼的流氓行径。   当我换完衣服,把半长的头发扎成一个小球后,身后冷不防传来一道声音:“你打算这样出门?”   我压根没想到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一时被吓得不轻,回头一看,周东亭正支着头,侧躺在我床上,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大开的房门,惊魂未定地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躲在里面打电话的时候。”   我想了想:“我换衣服你都看见了?”   他自然地点点头,很诚实地回答:“清清楚楚。”   “音乐是你设置的?也是你关的?”   他点点头。   我不知该气哪个了,轻叹:“还有什么吓人的,一次拿出来吧。”   他呵呵一笑:“这是我上个礼拜设置的起床铃声,本来今天有个重要的约会,不去我妈会杀了我,这几天一忙,忘了取消了。吓到你了?”   我摆摆手不想再提,看他的打扮,是刚回来,于是问道:“你又是回来换衣服的?”   这句话好像戳中了他的累点,他翻身平躺下去,嗯了一声,说:“一会儿就走,我先躺会儿。”   听出他声音夹杂着的疲惫,我有些不忍,毕竟他是为了小江的事才受这些累。我不再说话,想离开把房间留给他休息。他却把像书简模样的一截枕头从脑袋下抽了出来,拿在手里看,皱着眉问我:“你睡觉就枕这个?”   “这是治颈椎的茶枕,刚开始不太习惯,用久了就离不了了。”   “……这床怎么这么硬?”   “因为我把床垫翻了一面,累得差点没岔气。”   他不躺了,笑着坐起来:“住得不习惯吗?”   我不想显得娇气,加之我本来就不挑剔,手指一通乱指,开玩笑地说:“全部金光闪闪的,进门我得戴墨镜。”   他站起来:“来,我教你用智能系统。”说完,就拉着我的手转出次卧。   没走两步,我感觉他牵着我的手在捏我的手指,我的左手手指曾经骨折过,指根有点发疼,像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意识,我想都没想用力把手抽出来,随后脚边有金属掉落地面的轻脆声响。   他诧异地看着我,显然没料到我反应会这么激烈。   我晃了晃手,解释说:“有点疼。”   “我没使劲啊,这么怕疼。”说着,他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捡起一枚指环。   这枚指环是前几天他匆匆回来那次后,我在餐桌上发现的,装在一个白色的盒子里,样式简洁朴素,没有镶嵌任何宝石,只是窄窄的圈戒款式,挺顺眼。当时我还小小的诧异了,还以为周东亭的品位全是浮夸华丽的洛可可呢。   我伸手去接,他直接拉住我的手,把指环套在我的无名指上。   我举起手,抖了两下,戒指一下子滑到第二个指节。我把它摘下来,直接戴在中指上,说:“有点大,我一直戴这个指头。”想来还是有点大,不然刚才不会手一抽就掉了。   他看了一眼那枚戒指,抓起我的手,往玄关走去,要教我用这套倒霉的智能系统。   时间不早了,我知道我一时半会儿是学不会的,于是说改天再学,我今天还有个研讨会,已经快迟到了。   他眉毛上挑,睨着我说道:“小川姐,你穿成这样,谁还有心思和你研讨?”   我没理他,换上鞋就急急出门,赶往李时家汇合,然后一起驱车前往西山。   今天H市的画协在那里举行一季一次的研讨会,旨在交流心得,其实就是一帮画家打着艺术的名号吹牛扯皮。   会议地点在西山一个度假村的会议室。按照流程,我们先去签到。会议室里只有几个人在寒暄,上午没有统一安排,大部分人进山写生去了。   李时也说要去山上采风,拉着我一起出来,脚步却是走回停车场。   他在后备箱掏出件黑乎乎的衣服,兜头盖脸扔给我,我闻了闻,一股汗酸味。   他狠狠看了眼我的前胸,对我说:“这里不是法国,今天来得还有不少是画国画的保守派,你收敛点。”   我不以为意:“我舒服就行。”   “你……”   “你不是H市人不知道,我妈小时候,村子里过了四十岁的女人都不穿上衣的。这里人没你想得那么传统。”   他被我气得笑了:“这么说,你还有别的惊喜?”   “我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别这么大惊小怪了。”   他张了张嘴,骂人的话憋住没说出来,瞪了我一眼,转身就往上山的小路走去。   我捧着那件臭衣服,扔也不是,穿也不是,一咬牙系在腰间,小跑着跟了过去。   西山是座矮山,不过两百多米高,山上草木茂盛,景色秀丽。沿着山溪,修有一条石阶,顺山势蜿蜒而上。拾级而上,走上几十米,就能看到有游客在溪边戏水,不远处就有眼熟的人支个简易画架。在这里写生,被围观是免不了的,但大家早已习惯了。   李时头也不抬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才拿出相机拍照,全程不理睬我。   这一顿疾走让我上气不接下气,一停下来就坐在溪边的石头喘粗气,用腰间系着的衣服扇风,再看李时,没事儿人似的,连大气都不出。   喘了一会儿,气终于匀了,见头顶正好有树荫,山里温度比外面要低一些,正舒服,我干脆在石头上躺了下来,手当枕头垫在脑后,呆呆望着天空。   透过茂密树冠中间的空隙,一片云露了出来,代替了整片天空。没有风,树和云都是静止的,我产生一种时间过得很慢的错觉。   忽然我的鼻尖一凉,落了一滴水,我以为是李时下到小溪里了,抬起头却看见他在小溪对岸拍山景。   又是一滴,两滴,三滴……   “下雨啦!”我翻身坐起,朝李时喊道。   李时还没发现,听见我的话望了望头顶,立即把相机镜头摘下,分别收到包里。   雨势又猛又急,我们俩还没找到躲雨的地方就已经湿透了,最后跑到半山腰的一个亭子里,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   亭子里挤满了躲雨的人,不得已,我只好把那件臭臭的衣服披上,里面沾了水的浅蓝色T恤又贴又透,变成了十八禁的风格。   李时瞟了我一眼,表情似在说“早该听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宗伟,你是最棒的羽毛球运动员,没有之一。 ☆、第二十六章   这阵雨来得很急,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树叶上,汇聚成一条不断的线,直直从叶尖流到地面。亭子四面被白花花的雨帘包围,里面的人或焦急或耐心地等雨停。   小亭子不大,就是平常公园里水塘边供人歇脚的那种,沿栏杆的一圈座位和中间石凳坐满了人,我挨着靠里的石柱站着,李时在另一边跟几个我不认识的画家说话,叫我过去我就假装看风景没听见。   山风裹挟着小雨滴,吹在脸上凉丝丝的,酷热的暑意消散了不少。又一阵急风刮过,我左眼一蜇,不知什么东西掉了进去。我连忙用手背揉了两下,没揉出来,倒更加刺痛,只好招手叫李时。   李时快步走过来,扒开我的眼皮,用力吹了几下,什么都没吹出来,倒吹得我直翻白眼。   他抬高我的脸看了看,两手按住我的脑袋两侧,突然嘴一张,吐出半截鲜红的舌头。   眼看着那红舌不由分说向我靠近,就要到鼻子跟前,我一惊,两手一挡在把他隔开,嫌弃道:“你这是哪学来的新毛病?”   “反正比手干净。我刚和他们下棋了,你自己选 。”   想到石桌上那副黑得发亮的不知在这里多少年的象棋,我只好撇撇嘴说:“……那你麻利点。”   我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的下巴,如果明知有东西向你的眼睛靠近,闭眼保护是一种本能反应。就当他的舌尖快碰到我的眼睫毛,我脖子一缩,没忍住。   “你没有什么传染病吧?我的眼睛对我非常重要。沙眼啊白内障——”   不等我说完,他低喝着打断我:“我的舌头没有白内障!”他一手固定我的后脑勺,一手扒开我的眼皮,话音刚落,嘴唇就到了我眼前。   舌头接触眼球的感觉非常诡异,很难用语言形容。出乎我意料的,一点都不疼,因为舌头非常软,比想象中还要软,带着一点温度,但感觉还是很诡异。我背靠在柱子上,手还保持推挡他胸膛的姿势,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他的舌头很灵活,我感觉那小小的舌尖在我眼球上扫了两圈,之前的异物感就消失了。   我用力眨了两下,上下左右转动眼珠,确认是不是真的弄干净了。   这时我发现,两边的坐着站着的人都看着我,眼神暧昧。我心说,这果然不是正常人类处理问题的方法。   李时漱口回来,问我好了没。   他一问,我习惯性地抬手去揉。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我的手,说:“别揉,你的眼睛不是对你很重要的吗?”   这人还真是爱用我的话噎我!   我刚要回嘴,他看着我手上的戒指咦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开始戴首饰了?”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留短发了?”我指了指他的头发反问道。   自我认识李时开始,他就是一头艺术家式的飘飘长发。当年我穷得买不起画材,听说头发可以卖钱,就让李时带我去收头发的理发店,一头及腰的长发卖了八十欧元,我很满意,也很无奈,因为那时我辛苦画一星期的画都卖不了这价钱。那理发店的老板问李时卖不卖,被他一口回绝,其实他的经济状况不比我好多少。自那时起,我一直留着短发,而李时则把他的长发当成标志似护着,别人说什么都没剪。   但是上周,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声不吭把多年的成果全剪了,理了个干净利落的短发,让我一时很不习惯。   此时,外面的雨势渐渐收住,临近中午,不少人纷纷离开。我站得腿酸,见有座位空出来,就坐下来休息。   李时也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望着我:“最近和你那个初恋干柴烈火进展神速?”   一会儿功夫人已经走完了,亭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他说话本色很多。   我淡淡地回答:“我们分手了。”   他惊诧地问:“为什么?还是因为他妈?”   我想了想,简短答道:“历史遗留问题,属于不可调和的矛盾,”我用下巴点了点石桌上的棋盘,下了个结论,“死局,无解。”   “你看上去倒不是太在意,不像你啊……碰到他的事,你一向很放在心上……”   “这个局面,我们一开始都是有准备的。即使回避不谈,心里也很清楚,所以,不算意外。”   听完,他用更疑惑的眼神看着我:“那你在跟谁同居?”   同居?既然他这么认为,就让他继续这么当是同居吧。   我抓了抓头发,说出一个名字。   他先是瞪大眼睛,随后皱起了眉头,川字的,很深。   “你怎么还是和他勾搭上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他的女朋友比你画过的模特还多!”   “我也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放心。倒是你,”我话锋一转,斜眼看他,“有点不正常。”   他随意地甩了甩头,手插进头发里揉了两下,有细密的小水珠从头发里溅出,嘴里说道:“没什么不正常,听说这样的发型更能给人成熟和安全的感觉。”   “哦——”我长长地哦了一声,给了他一个“我明白你发春了”的眼神。   他直接无视,站起来说:“把衣服穿好,我们也该下去吃饭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我简直想把肩上披着的衣服扔到他脸上,不知是不是水气蒸腾的关系,汗酸味浓烈得我快无法呼吸了。   我扯下来,递到他面前:“你自己闻闻,这是嗅觉正常的人穿的衣服吗?”   他单手接过,放到鼻子下一嗅,说:“我没闻出什么特别臭的味道啊,男人身上不都有点汗味吗?”   我简直哭笑不得,看在他主动脱下身上的短袖衬衣给我,换上那件黑色长袖衬衣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李时的衬衣基本已经烘干了,我的T恤是纯棉的,干得比较慢,还湿湿得裹在身上,不由庆幸自己今天没穿内衣,不然更难受。穿湿衣服的滋味,谁穿谁知道,幸好我体质不错,换别人有可能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病。   我把长长的衬衣下摆打了个结,系在腰间,又把袖管折了个边,来掩饰它“别人衣服”的身份,自我感觉还不错。   李时换上那件黑衬衣后,我就和他保持至少两米的距离,下午研讨会时也坐得离他远远的,躲在不起眼的角落。   画协里男多女少,李时坐在一群男人中间,似乎真的没有人觉察他身怀异香而露出古怪表情,我不禁要开始相信他的话是真的——也许这真是所谓“男人味”。   会议室里的人坐成一圈,国画家和西洋画家混坐在一起,不是太正式的场合,说话不太顾忌,大家聊得很放开。   其实这两个画种差异巨大,从形式到理念都有着天壤之别,看似壁垒分明完全没有相互学习的必要。但我们的前人就是这么了不起,上世纪初,包括周湘、徐悲鸿、刘海粟在内的一批一批年轻中国画画家远渡重洋到西方学习绘画,吸收西洋画的优点,融入自身,极大地丰富中国画的内涵。通过学习西画,他们自身的中国画造诣得到了很大的提高,成为一代大师,也说明了两者之间有着不可切分的联系,不可视而不见。   我的启蒙老师就是小学里教水墨画的。因为当时年纪还小,从她那里真正学到的技法印象不深,但手持毛笔画出的一根根优美柔和的线条,就像是带有长长根须的幼苗,深深扎在我心里,一天天生根发芽,蛊惑我坚定地在这条路上闷头走到黑。   所以嘛,有事没事还是可以坐下来一起聊聊天的,也是有好处的。   画家,尤其男画家,不管哪个画种,大都有一个特点——烟不离手。你看他们的手,肯定是没有一双好看的,持笔的手指节粗大,指腹粗糙,有的还带着细密的小口子,那八成是画油画的画刀割的。我的右手就是如此。再看左手,食指和中指中间皮肤发黄,那是洗不掉的烟熏痕迹。对他们来说,立在画架前,画上两笔,抽一口烟,吐烟圈的空档眯着眼后退看整体是再正常不过的习惯。   H市没有很严格的禁烟令,聊着聊着,不知是谁起的头,打火机呲呲一阵作响,烟圈缓缓蒸腾,房间上空飘起一朵朵烟云,我被呛得直皱眉。   在这样的烟雾缭绕的空间里,想不被二手烟呛死,只有一个办法——抽吧,看谁熏得过谁。   我旁边坐的是恰好是上回在艺术中心地面画画时,给我烟的那个女画家,她叫林莉,看样子四十开外,也是画油画的。见我呛得用拳头抵着嘴唇,她从侧里递给我烟盒,用眼神示意我。那眼神我太熟悉了,我决定戒烟时,看到每个人都像在用这魔鬼似的的眼神勾引我:“来一根,别憋着……”   犹豫间,李时小刀一样的目光射了过来,我偏头躲开,抽了一根放入唇间,点燃。   灼热的尼古丁吸入肺里,体外和体内空气质量达到平衡,我觉得呼吸顺畅了很多。看看满屋子的人满足又放松的讨论事情,说不出的和谐。我忽然想到,电视里那些吵得不可开交的议会,也许就是因为禁烟,情绪压抑所至。   一开始挺好,气氛很热烈,不遗余力地相互吹捧,毕竟好多都是几十年的熟人。但等到一幅字不像字、画不像画的作品出现,没人发言了,每个人都像在仔细琢磨。   有什么好琢磨的?这画卖了个水墨和油彩结合的噱头,那几个毛笔字方不方、圆不圆,看不出劲道,没什么风骨,比乾隆写的“赵体”还要难看。   “书法界的杀马特。”心里这么想着,舌头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油画里的非主流。”我旁边一直沉默的林莉适时补了一句。   我转头看她,两人相视一笑。   有个人脸上挂不住了,冷哼了一声:“女人懂什么书法?”   我是不在意的,但看似闷声不响的林莉却不肯吃嘴上的亏:“不需要懂书法,有点儿审美的人就拿不出这样的来。”   眼看气氛要走偏,老会长赶紧打圆场,勉强把这章揭过。   后来我才知道,那幅画的作者正是林莉的前夫。   两个艺术家的相爱相杀,不提也罢。   总体来说,这次研讨会还算圆满,我们一行人在度假村里聚餐吃了晚饭。出来却发现外面又下起了大雨,天已经黑了,雨看上去没完没了,有人提议住一晚等雨停了再走。   老会长和几个协会的干事坚持冒雨回城,不知是不是怕我们要求报销住宿费,画协不宽裕是人尽皆知的。   一夜大雨倾盆过后,天空放晴,澄净如洗,我和李时吃了早饭,开车回城。   昨晚睡得不好,我和林莉住一间房,边抽烟边聊天很是惬意。其实我和她都不是善于跟陌生人打交道的人,但毕竟有共同语言,对上眼,随便聊聊都能扯一晚上。她说的话很有意思,有自己的想法,即使有些偏激,我很愿意听。   她似乎有睡眠问题,后来我困了,她关了顶灯,打开自己那边的台灯看书。灯亮了一夜,我也不容易入睡,有光线噪音就会被干扰,一晚上闭着眼也不知睡着没。   快到我的画室,我睡不着,只是哈欠连天,抽出李时放在车上的烟,点一根提提神,不然一会儿非在乔亮面前睡着不可。   车在蔷薇花前停住,我推门下车,冲李时挥挥手。   “等一下!”他喊了一声叫住我,走下车到我面前,二话不说扯掉我嘴里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你昨晚上逍遥快活了,毛病都回来了?”   我知道他为我好,但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话,就忍不住回嘴:“你不也逍遥快活了,有什么资格说我。”   其实我没多大烟瘾,想戒狠狠心就可以戒,不过偶尔会怀念那种吞云吐雾时放松的感觉,一旦开始,就有些放纵,等过两天过阵冲动过去就好了。   “你反反复复多少回了,给我好好的,听话!”   他的口气放软,倒显得我胡搅蛮缠似的,正想辩解两句,有个声音打断了我。   “早啊,小川姐!”   我朝声音来处望去,蔷薇花的另一头,周东亭坐在车前盖上望着我们,笑得风情万种。    ☆、第二十七章   周东亭单手插兜,从盛开的蔷薇花下,慢悠悠地走过来,好像电影慢镜头似的。他伸出右手和李时握了握,云淡风轻地寒暄了几句,然后就转头望着我,不说话,嘴角带着一抹惯常的调笑。   李时眼神古怪地看看我,又看了看他,对我说了句“我先走了”,就走向自己车的门。   还没走两步,他的背影一顿,人就僵住了,接着就看见一道人影扑了过来,大叫着他的名字,迎面扑进他怀里。一个起跳,双手抱住他的脖子,一双白花花的大白腿圈在他腰间,还左右摇晃,分明是个我没见过的年轻女孩。   我看得有些呆,看她的年纪,李时绝对是老牛吃嫩芽啊!   周东亭凑到我耳边,促狭地说道:“小川姐,你男朋友好像不止一个女朋友哦!”   “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他低头在我脖子旁边闻了闻,又看了眼我身上的衬衫,说:“是么,他也这么认为?”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却不再开口,抱着双臂,整好以暇地看着李时七手八脚地把那女孩的四肢从自己身上拽下来。   李时背对着我们,好像在跟她说什么,女孩撒娇似的嘟起嘴巴。   她很漂亮,穿一身短裙,化着精致的妆,看不出确切的年纪,肯定不超过二十岁。这让我想起周东亭带进带出的裴爽,不知她要是得知他秘密结婚会不会一改温顺形象,跳起来破口大骂。   这时,女孩发现了我和周东亭,拉着李时径直走了过来,打量了一会,歪着头问:“你就是俞小川?”   我点点头,答是。   李时说:“你应该叫她小川阿姨。”   我无语了,想不通他在这里挤兑我有什么意思?   女孩说:“你死心吧,我是不会叫你叔叔的,我要做你的女朋友。”说着,就一把抱住李时的胳膊,小鸟依人地靠着他。   李时像被热水烫到似的使劲想把胳膊抽出来,可她抱得很紧,没抽出来,只好尴尬地看着我说:“这是陈姐的女儿,你不是答应帮她看孩子的吗,还不来帮忙?”   我目瞪口呆,陈姐竟然有个这么大的女儿,我还真没想到,现在孩子真不好管,这么大了还不让人放心。   “你让我怎么帮啊?大门口拉拉扯扯太难看了,去里面,乔亮在。”我挥挥手,让他进去,其实看他这没辙的样子还是挺好玩的,谁让他平时都是一副嫌弃我的样子。   李时没法,半拖半抱地把女孩弄进了屋,那画面还真像强抢民女。   看着两人消失在蓝色铁皮门后,周东亭才又开口:“你昨晚没有回来,电话关机了。”   “昨天出去时没想到会过夜,没有带充电器。”我解释道,拨了拨被风吹乱的碎发,又说:“现在你是要求我向你报告行踪吗?”   他笑笑:“马不停蹄忙了一个星期,昨晚终于可以回家睡觉,本来以为家里有人等我,没想到开门还是一片黑灯瞎火,你说我是不是有权利失望一下?”   本来我心中已经升起一丝不悦,他单方面地对我提出要求,却对自己双重标准无拘无束,我没有细想自己在这场莫名其妙的婚姻里的位置,只是本能地反感他的优越感。但他现在这一番软绵绵酸溜溜的话,一下子让我哑了火,我立即变成了理亏的一方。   我说:“事情忙完了?”   “小江没跟你说吗?这下他可以坐稳总经理的位子了。”   “……辛苦你了,谢谢。”   他唇角一勾:“没什么,各取所需罢了。今晚我们庆祝庆祝?”   这是个我没有理由拒绝的提议。   我问时间和地点。   他说直接回家就行。   结果,那天我三点就离开了画室。不是因为我积极赴约,而是呆不住。   陈姐的女儿叫汪俊竹,名字很斯文,人却很跳脱。李时说什么也不肯带她回去,尽管她一再保证会乖乖的不捣乱。   我给他出主意,可以让她当模特,反正她喜欢他。说着还冲他坏笑着挤眼睛。画家和模特的风流韵事早不是什么出格的故事,在业内连新闻都算不上,不少画家就以自己的太太或者情人为模特,比如莫奈,比如毕加索。   “你打住,这种玩笑开不得,陈姐知道会杀了我的。”   我笑他有贼心没贼胆。   “你知道她多少岁吗?”   我摸了摸下巴:“十九岁,大一?水灵灵的,刚好谈恋爱嘿嘿。”   “哼……就知道你没什么眼头。初二,还不到十四。”   什么?   我下巴都快惊掉了。   这波浪卷、这露胃装、这高跟鞋、这钻闪闪的修长指甲……这是个十四岁不到的初中生?这年头,老的在装嫩,嫩的却在扮成熟。   我终于明白李时为什么是这种反应了。   他走后,汪俊竹就把注意力放到了我身上,缠着我问李时的事,净是些小女孩的问题:他喜欢的颜色,他喜欢的歌,他喜欢的歌,他喜欢的电影……现在我已经确信她是初中生无疑了。   我本来就因为久违的烟瘾而烦躁,一个上午,食指和无名指不自觉得抖动,总想夹点什么。汪俊竹在一边不停地制造问题,要么就在模特身边转来转去,把我们当成背景,拿手机自拍。要么东掏掏西翻翻,把我的宝贝画笔当玩具,还说:“我妈带我去过很多画室,你这儿,是最无聊的。”我很快没了耐性,拿起电话打给陈姐。   接通以后,她威慑力十足的一声喂,我的满腹牢骚到了舌尖又咽了回去,嗯啊了半天问她出差的情况。   她却早已猜透了我的意思,说:“我女儿不好搞吧?”   “陈姐你是在惩罚我吗?”   “青春期,我也管不住。你要是实在不行,打电话给她爸爸,号码我发给你。”   收到消息,我就打了过去,对方却告诉我,最早要到五点才能来接。   终于熬到模特离开,我也收拾东西走人,把汪俊竹交代给了乔亮,让他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她毫发无伤到五点。乔亮又不傻,当然不干,我许诺送他一支温莎牛顿貂毛他才勉强答应。   从画室出来,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到商业区转了一圈,因为我觉得好像应该买点什么礼物表达谢意。以我和周东亭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实在不知买点什么好,不能太随意也不能太过,要找出符合我们现阶段状态的礼物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最后,搅尽脑汁,我抱着一大束花出现在他面前。   他从我手里接过,闻了闻,莞尔一笑:“我送出去的花不少,还真没人给我送过,我收下了。换衣服吃饭吧。”   我嘿嘿一笑,不知道算不算过关了。   回到房间打开衣柜,惊讶地发现里面挂满了各色吊牌还没剪的新衣服,我随手一翻,柜子和抽屉都装满了,没来由一阵火大。   我知道这是我的烟瘾作祟,让我产生过度的情绪波动,眼前这些东西不会让我高兴,但也不会让我觉得生气才对。我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换好衣服走出去。   周东亭已经端坐在餐桌前,看见我仍然穿着自己原来的衣服,也没有什么表情,手持酒瓶往我的酒杯里倒上红酒。   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一点不精贵,都是家常菜,我都能做。鱼香茄子,红烧排骨,西芹炒干和青菜羹。   我说:“可不要告诉我这是你做的。”   “阿姨做的,我哪会这个。”   我心说这里还有个阿姨,不知是不是那个我从没见过的清洁工。我白天从来不在家,有时晚上回来会发现房间明显是打扫过的,反正我也没有什么私人物品要收拾。   “这就是你说的庆祝?”   他点点头,然后拿起自己的酒杯。   我也举起面前的酒杯。   叮一声,酒杯轻轻相碰,他说:“敬我们单独吃的第一顿饭。”   每到夏天,我的胃口就不是很好,晚饭吃得很少,有时一点水果就能对付。但这顿饭,此情此景,我吃得很认真,以不浪费为最终目标,结果吃完饭在椅子上坐了好久才能动。   饭后,我没有看电视的习惯,直接就回房了。洗过澡躺在床上看会书,打算早点睡,补补昨晚的觉。   翻了两页纸,刚有点困意,周东亭穿着睡衣抱了个枕头出现在门口,三步跨上床,躺到我身边。   我说:“你干嘛?”   “睡觉啊。”   “我睡这间,你同意了的。”   “对啊。”   “那你……”   “你睡哪儿都行,反正你睡哪儿我睡哪儿。”说完两只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我,一副纯洁又无辜的表情。   我们维持他躺着我坐着的姿势对视了一分钟,以我率先败下阵来告终。   “那你睡吧,我看会儿书。”   “好。”   我往床边挪了挪,强打精神继续看书,努力把注意力放在书里文字上。但眼角的余光依稀以看见他一直盯着我看,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似乎还越来越露骨。我慢慢地转过身子,避开他赤**裸裸的目光,直到彻底背对他侧躺着。   视线里没了他的身影,我放松下来,反正看不见,就不去管了。这么想着,困意又聚拢了过来,我的上下眼皮开始频频打架。   正在这将睡不睡的当口,我的后背一阵微痒,像是一排小虫子排队爬过似的。我又朝床沿外侧靠了靠,可那微痒如影随行。   我按捺住心里的火气,闭着眼睛说:“你到底想干嘛?”   一道略显暗哑的声音从我后背传来:“别装傻,你知道。”说完,又开始隔着衣服轻轻咬我。   这一天的烦躁在此刻达到了顶峰,要么让我连抽十支烟,要么让我咬死这个男人吧!   我猛地翻身,和他眼对眼,鼻尖对鼻尖。   他被我吓得一怔,连我扑上去咬他的嘴都没有反应。我对上他的嘴就张开牙齿咬住他的下唇,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掉泥不浪我碎觉!咬石泥!”    ☆、第二十八章   我上去就一口咬住他的下唇,毫不客气地合拢牙齿,如愿听到他一声闷哼。他吃痛立即往后一缩,我刚尝到血腥味的牙齿就失去了到手的猎物。   不出一秒钟,他反应过来,自然有办法对付,单手捏住我的下巴,不给我机会咬第二口,然后就不怕死地吻了过来。他先含住我的嘴唇吮了几下,接着舌头迫不及待地长驱直入,探进我的口腔勾住我的舌头吮吸,不时狂浪地搅动着。   我尝到一丝血腥味,很淡,在几次充沛的唾液交换后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牙膏的清新味道,凉凉的的感觉席卷我整个口腔。我精神微微一振,压下刚抬头的欲念,用力去掰他的手,它却纹丝不动,我不由自主地用上全身力量,脚蹬着床一借力,整个人翻上去压住了他。   我两手撑在他胸口上,使劲直起身子,试图挣脱他的钳制。   他不紧不慢地缠住我舌头,狠狠一吮,直吮得我无法呼吸,同时另一只空闲的手在我腰间痒肉上冷不防地轻轻一戳,我一下子就被卸了力,紧绷的身体软了下来,趴在他胸口。他趁机扣住我的腰身往里一个翻滚,我们的位置就颠倒了。   他闭着双眼继续吻我,温柔了许多,原本固定我下巴的手早已滑到一边,在我耳垂来回摩挲,我的耳朵忍不住一阵阵发热。   此刻我已经放弃了咬死他的念头,而是温顺地躺在他身下,浅浅地回应。   无疑,我和他的婚姻是一场交易,没什么难以启齿的,婚姻的契约论由来已久,承不承认都是那么回事。在这份合同里,我需要的他已经完成,但他要的,我始终不明白。事实摆在眼前,以我一穷二白的身家,除了这点肉体欢愉,真的没什么可给予的。若真如此,那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和他走到这一步,我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放不开。   一串串湿热的吻滑过我的下巴,在我的脖颈处流连,轻咬慢舔,留下滑腻腻湿漉漉的痕迹。硬硬的胡茬来回磨蹭我的皮肤,有些扎人,我偏头躲闪,却引来他更密集的吮吻。我再躲,他索性转移向下,一手紧搂住我的腰,另一手三两下推高我的上衣,俯身埋在我胸前。   他的舌头极其灵活,打着圈到处点火,撩拨得我浑身发软,脑子发热,体内似有暗潮汹涌,激荡不已。   一场迟来的情事似乎再所难免。   他亲了一会儿,又抬起身子吻我的嘴唇,换上双手用力揉捏我的身体,直到我全身的皮肤清楚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我不住颤抖起来。   忽然,不知是不是他舌头探得太深,还是他身体的重量压迫到我的胃,我的喉咙犯起一阵不可遏制的恶心的感觉。我立即挣扎起来,他吻得投入,当成欲拒还迎的情趣,又一个深吻,舌头几乎快探进我的喉咙。   情急之下,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两手用力挣开,翻身跳下床,一下子冲进浴室。干呕了两下,对着马桶吐了起来。   好一通天昏地暗!   足过了一刻钟,我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漱了几遍口,拉开浴室门。跪得太久,我的腿有些用不上力,只能扶着门框借力。   周东亭坐在床头,上衣早在刚才的纠缠中脱掉,半身裸着,只穿着睡裤。灯光下,他的身体饱满结实,肤色健康,一条条肌肉性感贲张,散发着年轻的荷尔蒙,勾引人想入非非。   可能被他这副诱人的样子刺激,我的喉头又是一阵翻滚,忙不迭转身,带上门。   等我再次虚脱似的出来,他的脸都绿了。   坐到床尾,我有气无力地解释:“别误会,不关你的事,你玉树临风,高大威猛,人见人爱……呃……我平时晚上吃很少,今天吃太多了,胃受不了,你懂的,年纪大了。”   他面色稍缓,有些无奈道:“那你吐完没?”   我点点头:“空了。”   他拍拍硬梆梆的床,说:“过完。”   我没有动,为难地看着他:“你睡自己房间吧?”   “为什么?”   “……今天……不方便……”   “……”   空白了一分钟,他看着我,我看着手指。   “刚刚?”   “……嗯。”   又是一阵尴尬的空白,然后他一个翻身,曲腿侧躺背对我,咬着牙了句“睡觉”。   他这副憋屈样子倒是有些可乐,我偷偷笑着,也躺了下去,伸手关了灯。   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床上只有我一个。   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我很不习惯,何况他还不停地翻来覆去,我们俩都睡不着。快三点的时候,他终于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房间,我不用再一动不动装睡,摆了个大字沉沉睡去。   睡了没几个小时,我就被电话吵醒了。   是我妈。   自从上回商场闹剧后,她脾气不太好,容易动怒,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小心应付。   出乎我意料,她既没有抱怨发脾气,也没有提叫我相亲的事,说来也怪,自从上回的事情以后,她就没有再催我相亲了。   电话里,她只是叫我中午回家吃饭,顺便去老菜场买只盐水鸭。   这也有点反常,今天是周六,如果没有提前请假,我一定会回家去,根本不需要打电话。而且,她不喜欢盐水鸭。   我满口答应下来,有什么奇怪的,过会回家看看自然就知道了。   心里有事,再也睡不着,我看了看时间,翻身起床,打算做点早餐,毕竟我在这里,完全只吃不干活。   走到厨房才发现,周东亭比我起得还早,一身白衬衫黑西裤,挽着袖子在煎蛋。   我赶紧走过去,学习怎么用这些看不到火的炊具。这是一套纯电磁的灶具,有八个加热点,需要先打开台子下沿的电源开关才能用。   他把功能用法一一交给我,我听得直皱眉,一点使用的兴趣都没有。电磁炉我是用过的,这是个加大升级豪华版,烧个水煮个面还行,做别的总是差点意思。中国人做饭总是喜欢红亮亮的明火的,带着扑面的温度,那才有烟火气。   “很简单的,阿姨都能用,你肯定也用得来。”他说。   早餐是煎蛋、烤吐司和牛奶,我发现我的分量比他的多了不少,有点疑惑。   “你昨晚吐光了,多吃点补补。”   我举起双手求放过:“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错了,不提了行么?”   他笑眯眯地抿了口牛奶,指了指餐盘:“你都吃了就当没发生。”   这么好的条件,我当然欣然接受。   “对了,今天周六,你还要上班?”   “嗯,我得出差一趟,有要紧事,可能要三四天才能回来。”   “不是已经都结束了吗?”我心一惊,昨天明明说小江已经没事了,难道又有变故?   他好笑地看着我:“周太太,我可不是专职为俞小江服务的,我也有自己的工作。”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关心则乱,自己的想法太功利了,于是岔开话题掩饰心虚:“那你的工作是做什么?”   “你是该关心一下我了,这些和你的身价关系重大。我在我爸的公司挂个董事的虚职,主要经营自己的投资公司,简单来说,我的工作就是花钱——找到可以赚钱的机会,然后大把地撒钱。现在,我名下的房产、股票、基金加起来大概……”   我伸手让他打住:“这些是你的婚前财产,我没兴趣知道。”   “那婚后增加的呢?”   “也没兴趣。”   他单手支着下巴,看着我说:“你总是要知道的,如果你哪天想要离婚的话。”   不痛不痒的话钻进耳朵里,让我的心猛地震动了一下,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考虑良久,我直视他的目光,郑重说道:“你不用试探我,只要你不提,我是不会先提的。过河拆桥的事,我不会做。”   他听完呵呵一笑,表情没变,看不出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周东亭的话,和他最后那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他是在试探我吗?如果是,他顾虑的又是什么?我和他保持婚姻关系对他有这么重要吗?   到家的时候,我妈正在厨房剥毛豆,看见我,就吩咐我帮忙。   我的指甲有点长,不是我最舒服的长度,但剥毛豆是最合适的,太长容易把豆子掐碎,太短自己肉疼。   剥着剥着,我发现她今天买了很多菜,甚至还有几箱海鲜堆在地上。   “妈,今天谁来吃饭,让你还破费买这么多海鲜?”   “那不是海鲜,海鲜才值几个钱。那都是湖鲜,活蹦乱跳的,昨晚你弟弟拿来的。”   “小江回来过?”   “还有阳阳和心雅。拿了那么多东西,冰箱都放不下,让他们住一晚说什么都不肯。”   “小江……还好吗?”   她白了我一眼:“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忙什么,他好不好你不会自己关心一下,他是你弟弟。”   “……我怕打扰他工作,他现在不是总经理了嘛。”   听了这话,她露出骄傲的神情:“他说现在唐老爷子很器重他,把很多重要的事都交给他。”   我放了放心,还想再套点话,门口传来敲门声,就跑去开门。   隔着玻璃门,我隐约觉得门外人的身影格外熟悉,打开门,果然没让我失望——李时提了大包小包站在门外。   我诧异地看着他:“你来干嘛?”   他张嘴要说话,张了一半嘴唇又并拢起来,形成一个恭敬的笑容:“阿姨!”   回头一看,我妈已经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   “李时来了啊!哎呀来就来,干嘛还拿东西!跟阿姨还这么客气,快进来!”   她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了,她对李时几时这样热情过?太反常。   再看李时也是受宠若惊的呆愣样,被拉着一路到了客厅沙发坐下,不停用眼神向我发问,我只好摇摇头摊手表示一无所知。我让他自己倒水喝,把我妈拉到厨房,打算问个清楚。   “妈你今天是要请李时吃饭?”   “是啊,我早就约好了。”   “请就请吧,干嘛神秘兮兮的还这么隆重?”   “还不是为了你。你要是早点嫁出去,我就不用操这此心了。上次那个杀千刀的老万,把商场那个疯婆子的话到处乱说,现在远近十里谁还敢给你再介绍对象?你也不小了,拖不起,翻过年二十九,三十就在眼前。既然你跟李时关系好,那就趁早再好一点,免得连他这样的都没了。”   我简直要哭了,对着李时的背影影燃起一股深深的同情,正在傻乎乎嗑瓜子的他哪能想到即将面临的是这样一场鸿门宴?    ☆、第二十九章   老菜场的盐水鸭很有名,色泽白中带微黄,肉质干爽,嫩而不油,没有一点腥骚味。以前过年的时候我妈会买上半只,我和小江总是啃得连骨头都几乎不剩。   我把鸭子整齐地码好,捻了几根香菜做装饰,把十几盘大大小小的菜一一摆上桌。桌子太小摆不下,码起来,放两层。   “托你的福,我多过了一次年,一会儿我给你包个大红包。”我用手肘捅了捅李时,嘿嘿笑道。   他不理我,正襟危坐,对我妈说道:“阿姨,您太客气了,忙了大半天,做这么多菜。我太不好意思了,应该是我请您吃饭才对。”   “呵呵呵呵……跟阿姨别见外,当成自己家。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都是家常菜。阿姨一直想请你吃饭,你每次来都急匆匆的。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总是一天忙到晚。最近忙不忙?有女朋友没有?”   “妈——”见她如此生硬地直奔主题,我忍不住出声制止。我弄了一上午,好歹先吃一会儿,免得不欢而散谁也吃不成,浪费一桌菜。   她挥挥手让我别插嘴,一脸期待地等李时的回答,眼神就像在说“你要是答错我就拿你下酒”。   如此强大的压迫之下,李时一见我妈就怂的体质马上显露出来,嗯嗯啊啊话都不会说,只是在桌子下面用力拽我的衣角,窝囊无助的样子真是好气又好笑。   正当我考虑要不要帮他时,一阵敲门声解了围。   “妈你还约了人?”我奇怪地问道。   “开门去。”她说这话时嘴角滑过一丝古怪的笑容,一闪而过不易察觉,但看得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好像有我非常不想看到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稳了稳了心神,过去开门。   历史的经验一次次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小看女人想象力和执行力,看看吕雉,看看盛权下的武则天,哪一个不是叫人闻风丧胆的狠角色。当然,把我妈和她们相提并问是滑稽的,我只是想说明,她挖空心思张罗的饭局——心机有多么深沉。   我渐渐有点困惑,今天这场鸿门宴的主角到底是谁,好像每个人都是,又好像每个人都不是。   餐桌是圆形的,我妈、李时和我挨坐在一起,另一边是钱伯寅,孤零零的,左右都是空位。他身后的角落里放着一堆小山样的礼物,和旁边李时拿来的那一堆遥相呼应,甚至还要高上一半,但这一次我妈没说什么客气话,只淡淡地说了句“随便放哪儿”。   我们三个都干坐着,想看对方又不敢看,只有我妈一个人的声音飘荡在饭厅上空。   自从给钱伯寅安排了座位后,我妈就彻底忘了他似的不再理他,只是一个劲地给李时夹菜,那热情的样子比之前更甚了几分,李时面前的碗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李时尝尝这个鸭子,你闻闻,多香,这是小川知道你要来,一大早特意去买的。”   我忍不住去看钱伯寅,发现他也在看我,眼神温柔得我只想扑进他的怀里,再也不出来。半个月没见,此刻我才知道我是这么想他。   他穿着双排扣的正装,白色衬衫一丝不苟,领带手帕精致服帖,法式袖扣透出精英气场,直接可以去拍商业杂志的封面。比起他的隆重,我们三个随意的像是上街打酱油的。   但他这样斯文帅气的打扮只让我觉得心疼。我知道他最近肯定很辛苦,薄薄的镜片无法掩饰他眼里的疲惫,可他还是以最大的诚意来赴这场居心不良的约,他总不会以为我妈是心血来潮邀请老邻居来吃顿饭而已。   一声咳嗽打断了我们的眉目传情,我妈清了清嗓子,好像才想起多了一个人似的说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钱伯寅,我们家以前的邻居。这位是李时,是小川的好朋友。”她把“好”字加了重读又拖长,好像暗示里面有更深层含义。   李时站起身率先伸出了手,两个男人装模作样地隔着桌子握了一下:“幸会!”“幸会!”显然这时候表明他俩早就认识,除了搞得更复杂外,没有什么好处。   我妈接着说:“今天把大家请到家里吃个便饭,我也有些话要说。”   她看着李时,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道:“李时啊,阿姨也不跟你绕圈子,阿姨挺喜欢你的,你刚也说你没有女朋友,正好,小川也没有男朋友。阿姨呢希望你和小川处处看,我知道,你们太熟,可能迈不出那一步,那就由我来推一把。你们本来就相互了解,更近一步再好不过了。尽快结婚最好,你看她年纪不小,再拖下去,到生孩子就成高龄产妇了,对大人小孩都不好。”   “妈,你怎么——我能单独和你说两句吗?”   她冲我伸出两根手指,朝我做了个闭嘴的手势,正了正身子,换了一种强硬的口气说道:“把小钱也请来,是因为有些事需要有个了断。李时,阿姨把你当自己人,不避着你,这——谁没点过去对吧?是过去就得了断,小川就是心太软,拿不下主意,你得帮帮她。小钱,你也看到了,小川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我希望你以后尽量离她越远越好。”   真是一笔糊涂账,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我还和钱伯寅在一起,难道因为最近我回来很少电话也不多让她觉得我因为他而疏远她?   “妈我们已经——”   钱伯寅截住了我的话头:“阿姨我是真心爱小川的。”   “那又怎样?我们都清楚,你们是不可能的。我能这样和你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但你妈呢?她可以和小川同处一个屋檐吗?你会为了小川和她断绝关系吗?”   “阿姨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解决的。”   “时间?你要多久,十年?二十年?等到你妈老死你才敢带她进门?”   实在听不下去,我腾地一下站起来,不等我开口,她就先声夺人地喝住我:“你干什么,瞪我干嘛?我还不是为了你,你还瞪我!你被她妈扇耳光的时候怎么没这脾气!只会在我面前瞪眼,有本事你当时怎么不还手……”   话音刚落,李时和钱伯寅的目光都射向了我。   被人当众揭伤疤,那人还是我妈,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说羞愧也不是,说愤怒也不是……我傻站了一会儿,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无力地重新坐回座位上,李时暗暗握住了我的手。   “小钱,就当帮我个忙。你已经有女儿了不着急耗得起,小川还没有结过婚生孩子,你不能这么自私啊。”   钱伯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妈,说:“只要小川愿意,我会娶她的。”   我妈冷笑了两声:“哼哼……然后呢,你把她娶回家,你妈在屋里打她,你在外面放风?这个……你是做惯了的。我听说当年她在这里撒泼时,你可是乖乖守在门外的,听着小川和小江两姐弟哭着喊着无动于衷,现在却说娶她。两个月前商场那次,你不会也是等她打完才出现的吧?”   我的手被李时捏得生疼,像要把我骨头都捏碎似的。可我无暇顾及,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钱伯寅,看着他的表情渐渐由坚定变为痛苦,深深地垂下头,避开我的目光,不再说话。   空气像是凝固了。我的心上犹如压了万斤的石头,沉甸甸的,直往下坠,只有李时的手,一直牢牢拉着我,给我一个稳住自己不往下的着力点。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钱伯寅缓缓站起来,:“阿姨我先走了,谢谢您今天请我来……再见。”   我没有看他没有动,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才反应过来——他就这样走了。   不行,我不能让他就这样走掉。我还没有和他说上一句心里的话,好不容易见一面,不能这样收场。   我用力挣开李时死死握住的手,头也不回的追了出去。   他走得很快,幸好他的车停得远,我在距离停车场五十米的地方追上了他。   “伯寅……”我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   他身形一滞,推开我的手,转过身来对着我,眼圈发红,嘴唇紧抿,似乎拼命压抑着情绪。   “我妈说的那些,我都不在乎。”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他。   他一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另一手抬起轻柔地抚摸我的脸颊,抚平那早已不存在的伤口。良久,盯着我的眼睛说:“小川,阿姨说得都对,我再怎么做都没有办法弥补我对你的伤害。即使到了现在,你还要再经历这些,我……对不起你。”   “那……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认出我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眼睛里的全是后悔和痛苦。   过了一会儿,我捂住了他刚要张开的嘴,摇摇头:“你不用回答,是或不是,我都不在乎。当我没有问。”   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有些事情何必拆穿,我不过是自寻烦恼。盘绕心头多年的疑惑终于问了出来,可我真的不想知道答案了。相比他对我的好,给我的温暖真情和足够回味一生的初恋,那这些欺骗隐瞒——不值一提。我的处事,不问初衷,只看结果。   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拉下来,把我带向怀里,紧紧地抱住。   我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竟然听出一丝苍凉迷惘的感觉。   “小川……对不起。”   抱了半天,他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绝尘而去。    ☆、第三十章   不知过了多久,李时走到我身边,和我并肩站着,望着钱伯寅离开的方向。   我说:“别问我。”   他说:“我不问。”   我说:“我好像又失恋了。”   “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还能再分一次?”   “我感觉这次是真的,他不会再找我了。”   “……你要真爱他爱到没他不行,就什么都别管,自己开心就好。”   “……我不能。我答应过他爸爸,尽量不气死他妈。”   李时困惑地看着我,忍了又忍,什么都没问,点上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着。   我的思绪随着烟圈飘散,飘啊飘,飘回到很多年前那个酷热的下午,一间凉爽的冷饮店里,我答应过一个人,不会让他的儿子因为我而离开他的母亲或者与他的母亲反目成仇。   那天,一向成熟稳重的钱叔叔,在我面前哭得老泪纵横,不能自已。我看得手足无措,目瞪口呆,除了我妈,我从未见过大人哭。   现在想想,他必定当时已经得知自己的病情,明白自己不久于人世,才会在不相关的人面前情绪失控。他悔恨交加地说他对不起钱伯寅的妈妈,把她的刻薄狠辣都归罪到自己身上,她年轻时并不是这样,还为以前的事向我和小江道了歉。   他说从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很喜欢我,小小的年纪买菜做饭照顾弟弟,乖巧孝顺又懂事,如果可以选,每个父亲都想要我这样的女儿。他不反对甚至很高兴我和钱伯寅在一起,只希望我答应他的一个请求。   我没有辜负他的称赞,不需要他花多少口舌就答应了。   从头到尾,他对我妈只字未提。   李时搂了搂我的肩膀,拍了两下:“想哭就哭吧。”   “你什么时候见我哭过?”   “……你还有我。”   “我知道。”   “……还有周东亭。”   当时气氛是伤感而温情的,但李时说完这句话后,我觉得他是故意逗我,就想笑,可脸有些僵,情绪传导到脸上就成了苦笑。   李时说:“笑得真难看。别笑了。回去吧。”   那天之后,因为周东亭出差,我顺理成章地搬回画室住,给乔亮放了四天假,把照看汪俊竹的活儿交给李时,然后闭门谢客,我需要一个人呆着。   跟所有人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独自消化痛苦,这是所有坚强独立的成年人会选择的疗伤方式。谁都没有金刚不坏之身,每一个看起来从容淡定的人,背后都有过不为人知的挣扎。   最初的一天,我用来乱涂乱画。不到半小时,手就像有意识似的,不用经过大脑,自动开始默写一些曾经画过的人的五官,漂亮的丑的,年轻的年老的……再到后来,不管我画的是谁,无论男女,看来看去,都像是自己的脸。   这种技术渣的事,学画的时候常有,自从我考上大学就没再出现过了。于是我想找一些以前的画出来看。   结果我翻遍了所有角落,没找到几张,明明我什么都扔,却从不扔画,还记得我在C大画过很多花,还有一些得过奖……哦对了,全被人要走了,连每年的假期作业都没剩下半张。   达芬奇认为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应该是占地空间小的,因为小的空间才会令人精神集中,而大的场地会让人分神。   以前,我完全不认同。   在毫无头绪地连续折腾了十六个小时之后,我终于相信了达芬奇老爷爷的话,也累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东西吃。面包牛奶不顶饥,吃完更饿,我又泡了桶方便面。油烟对画伤害太大,没人会在画室生火做饭,在不出门的情况下,方便面是宅男宅女忠贞不二的好朋友。我不喜欢方便面,但一天没吃东西,我抱着面桶吃得津津有味。   填饱了肚子,我感觉好了很多,刚才饿得纠结成一团的感官各归各位,思路清晰,眼神清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消沉,要么就是被那桶热腾腾的泡面治愈了。   大二那年和钱伯寅分手,我魂不守舍了两个月,瘦了七八斤。那是唯一一次伤筋动骨的失恋。   难道现在大脑对这个男人已经有了免疫,拒绝再次为他神伤?   不不不,现在不是用脑子做事的时候,我只想意气用事,心灰意懒,为我的感情好好颓废几天。   但人常常身不由己,感觉来了,连矫情萎靡也做不到。   通常,经过不想画画的那几天低潮后,会出现一个小小的井喷,状态特别好,画什么是什么。   可能那一觉睡得结实,我觉得精神奕奕,越画越兴奋,一天一夜连一个通宵,眼睛都充血了,人却一点不困。最满意的,是把一张拖了一个月的订件收了尾。客户想要一个中国水墨画的背景,我之前画了很久不能交画,趁着感觉好,我花了五个小时补上背景,不带休息地一口气完成。画完自己都被惊艳到了,墨色的兰花把画中人衬得清丽婉约,有一种脱俗之美,迷倒众生。要不是已经三更半夜,我真想大喊一句:我真是太牛了!   正当我陶醉于自己卓越的画技之中时,窗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野猫踩在墙脚的碎石发出的响动。四周太安静了,我听得浑身一个激灵。   仔细听去,那声音消失了,却有非常轻微的说话声,隐约就在我的外墙根下。   这下,我真的紧张起来,掏出手机,不敢打电话,哆嗦着给李时发了条短信。   等了一会儿,我从笔桶里挑了一把锋利的画刀攥在手里,远远地躲到角落,伸手往墙上一拍,灯光应声而灭。   我的眼睛陷入一片漆黑,手边连个照明的都没有,人更加紧张。为了不让自己吓尿,没办法,我又把灯打开,顿时觉得自己傻透了。明明十几分钟前,我还觉得自己是宇宙第一棒。   深吸了几口气,我猫着腰来到门边,看到锁芯在轻微转动,竟然有人在撬锁!   一定是这几天窗帘紧闭,让小偷以为主人长时间外出,才找了个月黑风高夜来行窃。   没有一丝犹豫,我抬手就把门上原本未锁的插销扣上了,金属相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把我吓了一跳。   就这破空的一声响,把外面的人也给震住了,一时所有动静都停止了。   缓了两分钟,死静死静的。我觉得管用,要让别人知道这不是一间没有人的空屋。于是我灵机一动,决定干一件自以为高明的事,把原本严严实实的遮光窗帘拉开,让屋里的光透出去,希望外面的人明白自己已经暴露,知难而退。   哪知我刚拉开窗帘,玻璃上就出现了一张带着黑色头套的人脸,灯光照在他脸上,只露出一双小小的眼睛。本来是侧着脸的,灯光引得他转了过来,然后看到了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想尖叫地冲动,一下松开手,往后猛退了几步。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头套下的嘴动了动,过了一会儿,玻璃外居然又出现了一张带头套的脸!   不止一个人!   我全身的血液都快凝固,汗毛立起,双手握住那把画刀,颤抖地挡在身前,假装冷静地和窗外的人对峙。   这把切蛋糕都嫌小的画刀当然没什么威慑力,拿着只是表达一种态度,此刻唯一让我有安全感的,就是我和他们之间,除了玻璃之外,还有一扇不锈钢的防盗窗。当时李时觉得丑让我拆掉,我嫌麻烦没有去管,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我壮着胆子过去把窗帘重新拉上,现在真没有心情玩什么眉目传情,只盼望他们赶快走。   安静了几分钟,我度秒如年地熬着,就在我以为没事了的时候,门锁竟然又传来被撬动的声音。   难道他们看到我一个人,决定把盗窃升级成抢劫了吗?   幸好我的大铁门虽然难看但比一般防盗门结实得多,但只要锁不开绝对进不来。我立即又确认了下门闩是否插好,恐惧让我再做不出别的反应,只是僵硬地靠在门背后,用身体死死顶住。   突然,我看到墙上的灭火器,心头嗖地闪过一道早该闪过的光,朝空气大声喊道:“幺幺零吗,这里有人抢劫,你们快来,地址是纺织厂……”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汽车的声音,以极快地速度越来越近,还气势汹汹地狂按喇叭。   然后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耳朵贴在门上,听到有凌乱的脚步声离去。随后就是李时的声音,急促地轻拍着门:“小川是我开门!”   锁被撬坏了,我拉了好几下,加上李时在外面推才把门打开。   我一下把他拉进来,快速地把门重新关上,着急地问:“你看到他们了吗?”   他面如土色,把我拉扯了两遍,确认我没事才说:“嗯,往南边跑了。”   我又问:“现在怎么办?”   “你这儿今晚肯定不能住了,去我那儿。”   上了车,开上主干道,我快跳出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有点不敢确信刚刚发生的事。   “对了你报警了吗?”   “没有,这里出警最快要四十分钟,听街坊说的。比你慢多了,二十分钟。”   “你太看得起我了。要不是他们正好跑了,弄不好就要交代在你这了。”   “那他们也是被你吓跑的。”   到了李时家,我惊魂稍定,手里还握着那把画刀不肯放。其实他出现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今晚不会有事了,只是身体绷得太紧,一时放松不下来。   看到他的亮着的工作台,我知道他今晚肯定也在熬夜没睡,不然不可能及时赶到。   我想去看看他在画什么,他拉住了我,小心翼翼地摘掉我的画刀,把我推到卧室。   “你睡这里,我在外面,卧室的门不关,你随时可以叫我。先睡一觉,天亮我们再报警。”   本来我想要不要说什么“你别走,我害怕”之类的,但摸摸良心,到了他家之后我觉得无比安全,就没有必要矫情了。我躺在他的床上,转头就能看见他伏在工作台前的背影,后脑勺都透着专注。每过一会儿,就回头看看我,轻声催我快睡。我本来这整晚先是兴奋再是惊魂,压根睡不着,被他催着催着也就真的闭上眼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我跟警察详细说了当时经过后,李时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白眼:“你平时白机灵,关键时刻傻得厉害。居然还想到拉窗帘,你不是招人家去打劫你吗?只有牢记‘有困难找李时’,是做对的。”   还听说,那些小偷昨晚从我那里离开之后,附近又有两户居民遭殃。对此我深表抱歉,要是我早点报警,他们也许就不会被偷了。    ☆、第三十一章   “你们两个为什么会在一起?”   汪俊竹张着两臂,怒目圆睁地挡在门口,目光在我和李时身来来回扫视。   今天她穿了一身火红的小皮裙,脚蹬同色的平底靴,黑发披肩,衬着稚气未脱的小脸,娇俏之余更多了一份妩媚,惹火得让人移不开眼。其实我想用的词的是“性感”,但对方是个十四岁不到的孩子,这样想有点犯罪。   我对一大早被人气势汹汹堵在门口的情况没什么经验,李时就显得习以为常,不紧不慢地把昨晚的事解释了一遍,末了还总结:“你俞阿姨就是吃了脑子不好的亏,你可要长点心。”   汪俊竹一听脸色好了很多,晃着李时的胳膊,嗲嗲地问道:“你看我今天漂亮吗?你答应要陪我逛街,我可为了你特意打扮的。好看吗?”   “俊竹啊,今天叔叔和阿姨还有事,还得去报警……你看这样吧,今天让叔叔画室的哥哥姐姐陪你去——”   “不要,你去哪我去哪,你别想把我丢给别人。明天就要开学了,你连最后一天都不能陪陪我吗!”说着说着,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楚楚可怜。   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带她一起回了画室。没有实际损失,警察来走了个过场,问了点问题做做笔录就走了。   我让乔亮找锁匠把撬坏的锁换了,换个最好的,再在门上加两把门闩,焊死。再仔细看看有没有安全漏洞,统统堵上。让它再来三拨蟊贼也别想进去!   汪俊竹说:“俞阿姨,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这里有什么值得人家偷的。如果是我,大门敞着请我来,我还得看看有没有时间。”   李时很不厚道地猛点头。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没有反驳。乔亮不干了,护短说道:“我们这好东西多着的,这,这,还有那,都是!得过奖的,参过展的,数都数不过来,怎么不值得偷了?多少人做梦都想搬回家!”   我诧异地看着乔亮,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心说这小子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崇拜了?就冲他帮我讨回嘴皮子的便宜,回头我也得多教教他。   经过昨晚这么一闹,我精神有些不济,伤感什么的顾不上了,画画有如神助的兴奋劲也过去了,只想好好补个觉。可李时答应陪汪俊竹,非要把我拉上,以我的救命恩人自居,索取点小小的回报。我勉强随行。   他去出版社交稿子,我和汪俊竹就在旁边的商场里等他。   既然到了商场,爱美的女孩子哪有不买衣服的道理?十三四岁正是穿衣服尴尬的年龄,童装太幼稚,大人的又太成熟,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几乎天天穿校服,省事。但是,显然汪俊竹没有这个烦恼,她虽然还不到十四岁,却已经有了普通成年女性的身高,高挑纤细,完全可以驾驭成人的款式。果然陈姐的女儿,档次很明确,只进国际一线品牌店,旁的牌子看都不看,进去之后挑衣服试衣服,驾轻就熟毫不胆怯。反而我这个当阿姨的像是来打酱油的,晾在一边没人搭理。   后来,她试高兴了,给我挑了条裙子,非让我试。我拧不过,只好换上。   出来一看,我忍不住笑了,只见她身上穿了件一模一样的白色抹胸礼服裙。心里暗暗叹口气,喜欢跟人撞衫的毛病原来也是会遗传的。   她把我拉到整面的镜子墙前,左看右看,打量着对面两个人半晌,看着镜子里映出的我,比美似的问道:“俞阿姨,你说,我们穿同一件衣服,谁更美?李时会喜欢谁?”   顺着她的目光,我端详着眼前的自己的和她。我比她高一些,裙子到膝上,长度显得双腿笔直修长。少女的腿更细,简直像易折的筷子,又很白,白得没有一丝瑕疵。因为是抹胸款式,我脱了内衣,但还是要比青涩的半大孩子丰盈很多,其实这样的比较毫无意义,她还没有发育完全,胸前只是小鼓包,可她偏偏很在意,很不服气地挺了挺胸,孩子气地昂着头踮起脚。   说实话,两个都不是我理想中的美人。我眼里的美人应该是像《土耳其浴室》那样丰润柔美的,身体的线条全是圆润的曲线,看上去很软,摸上去也很软,全是青春的肉感,而不是嶙峋的骨感。总之,我们俩这样的,甩开腮帮子,吃上三十斤,才有资格成为我的女神。   而李时的女神,经我多年的实地观察,应该是人间尤物型的,不一定是美艳绝伦,但一定风情万种、女人味飚出天际的那种,举手投足都是由内而外散发的勾魂摄魄的魅力。这种魅力往往需要岁月沉淀才能获得,没有捷径,所以,他交往过的人里成熟的女性比较多。萝莉不是他的爱好。   “他可能都不喜欢……他好像有女朋友了。”我说。   “什么!不可能!”   “……你这么……年轻漂亮,是他的损失。”一本正经地劝这么一个小姑娘放弃心上人,我的压力也是蛮大的。   “……俞阿姨,是不是他故意让你这么说的呀?”   “绝对不是!其实他工作室的人都知道,只是没敢当着你的面说。”   汪俊竹皱着眉头,一副小大人模样,抱着手臂,摸摸下巴,眼珠骨碌骨碌地转,不时怀疑地看看我,显然在考虑我的话的真实性。   我还真禁不起这样的考验,转过身背对她。然后我看见有个胖胖的男人正朝我走来。   那一脸憨笑,分明是王轲,他走到我面前,说“小川姐,真是你!”   我笑笑打了个招呼。   他围着我转了一圈,看见汪俊竹,又围着她转了一圈,不知跟她说了什么,把她吓得躲到我身后。   “小川姐,你这妹妹哪找来的,你们俩往这一站,一个冷艳一个俏皮,绝了!”   “王轲,她还是个孩子,你别吓着她。”   这时,李时已经走到了门口,汪俊竹看见他逃也似的奔过去,噘着嘴嘟囔道:“李时那个大叔好奇怪,盯着我看,还对我说一些听不懂的话,我好害怕。”说着像受惊兔子似的躲进他怀里,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泫然欲泣,我见犹怜。   听着她半真半假的话,王轲脸色变得很尴尬,不知所措地看看我,看看她,无辜地笑笑:“我是逗她玩的,没别的意思。”   李时一手护着汪俊竹,轻轻拍着肩膀安慰,冷冷地看了王轲一眼,对我说:“过来。”   “去哪儿?衣服还没换呢!”我给了他一记白眼,转身进了更衣室。老母鸡上身的男人真是惹不起!我可不是小鸡崽。   “小川姐……这两件算我的,算我给你们赔罪了……”王轲的声音从外间传来,越来越远,不知是不是真的买单去了。我和汪俊竹换了衣服便直接走了,没有再和他碰面。   孩子就是孩子,李时用一个个冰淇淋就哄了回来,汪俊竹恢复了笑脸,把刚才的“怪叔叔”抛到了脑后,继续拉着李时逛街。我俩陪她看了电影,玩了游艺室,滑冰,吃了三次东西,没有正经饭菜,全是零食……到下午陈姐来接她时,我已经累得快走不动路了。   分别的时候,汪俊竹依依不舍地抱住李时,固执地说:“不管你有没有女朋友,我都会等你,学校一放假我就来找你,你别到处乱跑。”   当着陈姐的面,李时一动都不敢动,僵硬地等她自行放开,才稍稍松了口气。   陈姐坐在车里,略略抚了抚额,无可奈何地叹息,然后按喇叭催女儿上车。不等女孩含情脉脉地回眸再看心上人一眼,一脚油门,母女俩消失在车流中。   她们一走,我和李时也打道回府。临走前,我买了一只钢笔,明天是小江的生日,打算当礼物送给他。最近有一幅在云南画的画卖出了,手头还算富裕,挑了好久,挑了一支顶级品牌的入门款。正在包装的当口,我的电话响了,掏出一看,是周东亭打来的。我向李时示意了一下,到旁边去接。   电话里,周东亭说他出差回来了,问我是不是在画室,要来接我。   我说今天画室不开门,在施工。   他问为什么。   我简略地把昨晚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一听,想了想,说:“刚好,趁这个机会,你换个地方吧,明天我带你去看场地,市中心、艺术基地、美院附近都有不错的房子。”   “打住打住,我没说我要换啊,只是在查漏补缺而已。”   “那一片治安本来就不好,现在才出现小偷已经是奇迹了。这次没出事,下次运气就没这么好了。艺术中心就有一套不错的,地方宽敞、光线好,离画材市场也很近。”   “嗯……谢谢你的好意,我挺喜欢现在的画室,暂时不想搬。”   “……谢谢我的好意,但是不需要我多管闲事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呃……”   “只是什么?连搪塞也编不出来?”   “……反正我不会搬。”   他冷冷地哼了声,挂断了电话。   我回到柜台,英俊的销售员正在准备发票,李时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斜睨了我一眼,说:“真不知你跟他是为了什么。说为了感情吧,你那点心思明显不在他身上;说为了钱吧,你看你,买支笔还磨磨叽叽看半天;难道他的技术特别好?是吗,有多好,比我还好?”   他声音不大,但这店门可罗雀,安静得很,旁边的女销售们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我知道他故意消遣我,于是说道:“是不错。你要真好奇,可以自己去试试,相信看在我的份上,他会愿意跟你切磋的。”   这下连旁边的男销售都有点受不了了,赶紧递上了我的东西,把我们送了出去。   边走杨时边教育我:“下回在外面别胡说八道。”   我不服气:“先开头的人好像不是我吧。”   “我疯起来自己都害怕,你不能跟我一样吧。”   “……我也没什么自制力,我们就继续互相伤害吧。”   走了几步,我们在路口分手,各自回家。   回到我和周东亭的“家”,走进客厅,他正在坐在地毯上打游戏,几声砰砰枪响,电视屏幕上血花四溅。   他扭头看见我,只瞥了一眼,便站起身,把电视和游戏机都关掉,拖着一边的行李箱就回了自己房间,门砰地在他身后关上。   什么意思?发脾气?难道还要我去哄?   抱歉,姐姐真的没有这个心情。   那天在我家“小聚餐”之后,我妈便开始了对我的冷战。成功终结了我和钱伯寅复合的可能性,她目的至少成功了一半,我以为她应该会满意了。但当我明确表示不会和李时谈恋爱以后,她立即摆出“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真希望没有生过你”的表情,不再理我。无论我说什么、打几个电话,都没有回应。   哄一个都不行,两个?我真的没那个心力去尝试。    ☆、第三十二章   我以为第二天起来会看到一张冷得掉冰碴的脸,没想到周东亭没事人似的坐在餐桌前看报纸,还笑着对我说了声早。   这个套路……不合常理啊。正常应该横眉冷对、视若无睹,直到我做出妥协或者自己先放弃。这么快翻篇……要么就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在乎当时生气的那个原因,也就没有冷战的必要了。唔……他的性格倒是很拿得起放得下嘛。   吃完早餐,周东亭问我白天有什么安排。   我说要去养老院看爷爷。   他听完表示要和我一起去。   我有些惊讶大少爷竟然有这闲情,既然他主动示好,我也不能不给面子,随即答应了。   周末是养老院最热闹的时候,尤其中午的餐厅,坐满了人,还有孩子在脚边跑来跑去,笑闹声花园里都能听得见。每个月我至少会来两次,空闲时三次,每次都选周末去凑热闹,只是不想别人一家团圆时,爷爷一个人形单影只。   爷爷看到我很高兴,立即喊出了我的名字,看样子今天是清醒的。他注意到我身旁的周东亭,望了两眼,看着我,我介绍说这是小周。周东亭立即纠正:“爷爷,我是东亭,东方的东,兰亭序的亭。”   我小声说:“别掉书袋。我爷爷以前是个木匠,不知道兰亭序。”   爷爷念叨了两遍他的名字,突然问我:“小川啊,小钱怎么没来?”   我咳嗽了两声,瞟一眼周东亭,他正拨弄旁边一盆君子兰,好像没听见我们说话。于是我麻利地把带的爷爷爱吃的菜摆上,说饿了,快点开饭吧。   人年纪大了,饭量大不如前,爷爷吃得不多,就着我特意带的黄酒,啃了几块烧鹅,就说饱了,我又给他盛了点鱼羹慢慢喝。   爷爷是老年痴呆早期,本不应该沾酒,不过医生说,这种病现在无药可医,平时吃的药只是控制,起不到治疗的效果,最重要的还是让老人尽量享受一个开心的晚年生活。爷爷馋黄酒,每次来我都会偷偷带上一小瓶,让他解解馋。对于一个经历了晚年丧子之痛的老人来说,如果世上还有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事,别问原由,满足他就好。   爷爷给我倒了一杯,我陪他喝了两口,他还要给周东亭倒上,我连忙拦住:“爷爷他不喝,他要开车。”   “少喝点不要紧。”   “别,现在路上警察查特别严,一点都不能喝。爷爷我陪你喝,来……满上……”   我连着添了几次酒,他终于放弃了给周东亭倒酒的想法。   周东亭剥了粒花生,扔进嘴里,说:“你就这么心疼你的酒,给我喝一口都舍不得?”   我晃了晃酒瓶说:“就这么点,你就别抢了。再说,你不喝黄酒的吧。”   他眯了眯眼睛:“小气就小气,还找理由。”   “……回头我买一箱给你。”   吃完饭,我去院办公室交下个季度的费用。刷完卡回来,爷爷正跟周东亭下象棋,经过一番厮杀,盘面上只剩了两帅、两炮、两马和两卒。   我说:“红棋快死了。”   爷爷哈哈大笑:“小川呐,我对床的老王说我下棋就三招,当头炮、过河炮、仕角炮,小钱这水平,连我都不如啊哈哈哈……”   周东亭手支下巴,头都没抬,仿佛陷入长考,直到被将了军,才抬起脸,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一叹,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之后,像小时候一样,我和爷爷和象棋子下了会五子棋,很快他就有点犯困,因为喝了点酒,午觉提前了半小时。   我们把他送回房间,扶他躺下,一会儿爷爷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脸颊有淡淡的红晕,安详地像个孩子。   正好对床的王大爷吃饭还没回来,护工在更换床品,我想问问爷爷平时表现,最近我姑姑他们有没有来过。   阿姨告诉我,我爷爷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晚上比白天糊涂,下午比上午糊涂。比起刚来的时候,没有明显的恶化,在有这个病的老人里算是不错了。至于我姑姑,上星期来过一次,带着小孙子一起来的,我知道爷爷挺喜欢这个重外孙,但那天始终没想他是谁。   我回头望向沉睡的爷爷,无法想象所有珍贵的回忆离他而去是什么样的感觉,面对想念的人却像见到素未蒙面的陌生人,想想……心就一阵发痛。   “对了,”阿姨好像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还有位姓钱的先生来过,戴眼镜的,很斯文,他带了很多补品给你爷爷。当时老爷子正糊涂,钱先生就坐在这里,跟我说了很多话……他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多用心照顾老爷子,说真正关心老爷子的亲人只有你这个孙女,需要你关心的人太多,你太累……他什么都不能帮你,爷爷好好的就是你最大的心愿……俞小姐,你知道我们是不能私下收家属的钱的,要丢饭碗的,但那位先生留下钱就走了,我没追上。后来我就交给了院长,院长说就当留抵老爷子的费用。”   怪不得刚才财务少收了我一万,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只说是院长交代的。   我说:“方阿姨,谢谢你,我爷爷……能有你照顾,我很放心。”   “那位钱先生人真的很好,你们……”阿姨放低声音,还想说什么,见周东亭从后面踱过来,讪讪地住了口,出去了。   我强忍住心头酸涩,说道:“爷爷睡着了,不到四点不会醒。我们走吧。”   回过头,周东亭立在墙边,盯着一张照片看。   我走过去,就听他喃喃地说:“你和你爸长得有点像,尤其是眉毛和眼睛……”   说着,他转过脸来,伸出手指,从我的眉头缓缓画到眉尾,停了一秒,指尖下移,落在我的眼角,轻笑着说:“你不会要哭吧?”   我挡开他的手,侧过脸,眨了眨眼睛,确定不会有眼泪掉下来,说:“走吧。”   从爷爷房间到停车场要经过花园,园中有湖,一座古色古香的木桥横在湖面。湖边绿柳成荫,水里有一行鸭子悠然滑过,走在桥上,微风拂着脸颊,残留的暑气也变得不再恼人,反而希望绿色的夏天能多留几日。   周东亭说:“这里环境不错,你对自己不当回事,原来私房钱都花在这儿了。”   我说:“爷爷对我很好,我父母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我和小江没人管,我跟着爷爷,小江就送到外婆家。比起小江,爷爷和我特别亲,什么事都想着我。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依靠的亲人了。”   其实以前也没有。   姑姑的厂里一直没起色,自顾不暇,她能来看看爷爷,我已经很感激。   “双人间挤了点,下个月给老爷子换个单间?”   我仔细算了算:“单间比双人间贵了一倍多,我有些吃力。算了,有个室友挺好的,今天你没见到,王大爷人可有意思,嗓门特别大……”   说着说着,原本走在我旁边的周东亭却不见了,我转过身,发现他停在我三步远的地方,眼神含着恼怒。   “你能接受别人的钱,就非要跟我分得清清楚楚的?”   我叹口气,转身面向被风吹起皱纹的湖面,望着清澈的湖水,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去爷爷家,一放暑假就跑去,总要到开学前一天才回家。爷爷房间有两张床,一大一小,我去了,他会把大床让给我,自己睡小床。有一回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我被啪啪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隔着纱帐,就看见爷爷不停拍打身体。小床上没有蚊帐,刚下过雨,蚊子格外多,蚊香不管用。即使咬得满腿包,他也从来不抱怨,第二天照样带着我去河边抓鱼游泳,给我做鱼羹。后来我要去法国当一年交换生,临走前跟爷爷告别,他没有挽留我,只是给我算了一笔帐:‘我今天七十岁,假如我能活到八十五岁,你去了外国,每年回来一次,到我死之前,还能见你十五次;如果你每年回来两次,那我还能见你三十次。小川,爷爷不求什么,能再见你二十次就能安心闭眼了。’结果我一去就呆了八年,中间只回来过三次。   “现在,我所为他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也只是我的责任。所以,这件事,让我自己来,行吗?”   周东亭沉默了半分钟,脸色稍霁,说话声音还是冷飕飕的:“只是这件吗?”   我不擅长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动机,说这么多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他还是不接受,我也不知还能怎么办:“东亭……我对我现有的条件很满意,不想改变什么。”   他呵呵一笑:“至少今天还有一句解释。”   说完,他面无表情地朝前走去。   一路无话。   回到市区,我看时间还早,打算去美术馆看一个刺青的展览。作为一个有组织的画家有这点好处,一有新的展览,组织会给你各种参观的便利,往往在正式对公众开放之前,就能一睹为快。   周东亭说:“你不准备一下吗?”   “准备什么?   “你打算这样子去你弟弟的生日派对?”   我点点头:“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   “我怎么看,你也不在乎吧。”   我无奈地笑了,表示他今天太敏感。仔细一琢磨,他说的……好像……并没有错。    ☆、第三十三章   从美术馆出来,时间刚过六点,离小江的生日派对还有一段时间,我决定搭地铁去酒店。   正是晚高峰,地铁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以往我都是直接把背包甩在肩后,人再多都不会看一眼,今天特意小心地背在胸前,因为里面装着我买过的最贵的笔。   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给小江送生日礼物。   在家的时候,我们都不过生日,我妈勤俭得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瓣用,生日这种无端增加开销的事情,能免则免。得不到总让人念念不忘,所以我还是孩子的时候,看到橱窗里鲜艳甜腻的蛋糕会扒着玻璃,走不动路。长大了,便渐渐失了兴趣。   和钱伯寅在一起时,我过过两次生日,鲜花、奶油和蜡烛,一样不少,还有一碗他亲手煮的朴实无华的长寿面。当时,我吃完面又吃了很多蛋糕,顾不上胃酸,舌头不停从甜到心的反式脂肪里汲取幸福的味道。   但是,这跟过不过生日毫无关系,十岁时候想要的东西,二十岁再得到已经没有意义。让我真心喜悦的,只是眼前的人而已。   慢悠悠地走进酒店,我看了看时间,早到了二十多分钟。隔着长长的走廊,老远就见我妈站在宴会厅的门口,四处张望。   她看见了我,远远地对着我招手。   我略微诧异,快步走到跟前,说:“妈,来这么早?”   她眉头紧皱,从包里拿出一件东西塞给我:“我就猜到你会穿得乱七八糟,特意给你带的,快去换上,别给我丢人。”   我展开一看,是小江结婚时我穿过的裙子,鹅黄色,嫩得像春天新抽的柳树芽。   “妈,还是算了,我的鞋子也不适合搭裙子,不伦不类的。”   她两眼一瞪,二话不说把我推进洗手间。守在门口,不换就不让我出来。   没办法,我只好拿着衣服进了隔间。   等见到小江,我才知道我妈为什么这么快消了气,和我握手言和。原来我妈把那天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小江,他主动提出帮我物色合适的对象。当着我妈的面,我不好解释,只能借着送礼物的机会,对他摇头使眼色。   “姐,你眼睛怎么了?”   小江接过我的礼物,随手放在身后堆成小山的礼物台上,眨眼便消失在五颜六色的纸盒里。我没写名字,不知道他回头能不能记得哪个是我送的。   “呃……没什么……有点痒。”   “我得去前面了。阳阳也来了,在后头的房间,只呆一会儿,到他睡觉的点儿得先送回去。”   “我晓得的,你去忙吧。”   到了大厅,我才发现这个生日派对的规模相当豪华,一点不比小江和心雅的婚礼差,来的人只多不少。   我一直陪在我妈身边,虽然她什么都没说,我知道这种场合她是有点胆怯的,手里的小包攥得紧紧的,背脊挺得笔直。她所熟悉的聚会,是一桌人吃着一桌菜,加上两桌麻将三桌扑克组成的。什么香槟红酒,什么爵士华尔兹,离她的生活实在太远。   我捏了捏她的手,让她放松下来,陪她去跟唐家父母和主要的姻亲打招呼。我们两家平时来往不多,存在感只在今晚这样的场合刷出来。寒暄来寒暄去,都是那几句,大家环境悬殊,共同语言屈指可数,没有多聊的必要。不到半个小时,任务便完成了。我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狡猾而得意地告诉我,她来之前已经在家吃过了,说现在想去看外孙。   阳阳被安排在大厅后面的休息室里,我们进去的时候,小家伙正躺在摇篮里咯咯地笑,保姆拿着玩具逗他,唐心雅则坐在一边盯着自己的手机。   听到阳阳的笑声,我妈心都酥了,迫不及待地把胖嘟嘟的小肉球抱到怀里。小肉球不认生,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来来回回看我们俩,可爱的模样惹得我妈对着他的小脸一顿猛亲。   我刚想阻止,唐心雅却先伸出了手,用手帕轻轻擦了擦阳阳嘴角的口水,动作温柔,脸色如常,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我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这时,保姆端来了茶,我们围坐在摇篮周围,听我妈滔滔不绝地讲她的孩儿经。   说了一会儿话,唐心雅转头对我说:“小川姐,我今天买了条项链,成色有些怪,你能过来帮我看看吗?”   我有些莫名地看着她,她微笑着冲我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我妈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压根没有看到这些小动作,挥挥手说:“去吧去吧,我和阳阳呆着,谁也别担心。是不是啊……我的大宝贝……么么……”   唐心雅引我到了隔壁房间,关上门,我们面对面坐下来。   显然这里没有什么项链要我鉴定。   我等她开口,她却半垂着眼睛,手里攥着手机无意识地摆弄,有些紧张,似乎在犹豫要说的话。   于是我默默观察眼前的心雅,寻找她难以启齿的蛛丝马迹。   今天的她妆有些浓,红唇烈焰,几乎是浓妆艳抹,礼服的蕾丝和花纹格外繁复,华丽到无以复加,给人一种用力过猛的感觉。平心而论,在东方和西方的审美里,她的相貌都不算出众,以往小家碧玉式的风格很适合她,容易塑造出甜美清秀的五官。今天的这个大胆的新尝试……不太成功,不知应不应该告诉她。   “小川姐,你有没有觉得小江最近有些奇怪?”她终于打破了沉默,说了这么一句。   我心中一跳,若无其事地问:“什么意思?”   她看着我的脸,似在观察我的表情,最后下了下决心,说:“小川姐,我们不兜圈子了,你知道这个吗?”   说着,她把自己的手机推到我面前。   屏幕上面是一张照片,角度很好,拍得也很清楚,分明是小江和一个女人的侧面。   我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而不是前一阵小江差点把唐家败光的事败露了。   “心雅,你会不会太多疑了?在我看来,他们之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也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只是在说话而已。”   “姐你先别急替小江说话,往后翻翻。”   手指滑过屏幕,后面一张张全是小江和这个女人,衣服不同,显然不是拍于同一天。   唐心雅说:“姐,这些照片的间隔都是两三天,现在你还觉得是我自己胡思乱想吗?”   “……心雅,这么多照片,没有哪张他们是有肢体接触的,哪怕拉个手都没有。”   “天天睡在你身边人变了,你是会有感觉的。被拍到照片里他们没有接触,那没拍到的时候,谁能知道呢?”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大脑干脆拒绝往那方面思考。   “小川姐,这些照片,除了我请的侦探,只有我和你看过。如果被我爸妈知道,我和小江就算完了。阳阳这么小,我不可能让他没有爸爸的,但要我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当个傻瓜,我也做不到。我考虑了很久,姐,只有你了——”   不等她说完,我已经下意识地摇头:“不不不,我干不了这种事……”   她盯着我的眼睛不容我拒绝:“姐,你忍心看着阳阳跟着单亲妈妈长大吗?没有爸爸的生活你应该比谁都懂吧。”   我再一次摇头,可嘴里已经说不出拒绝的话了,软肋太明显,别人不捏都不好意思。我从心底拒绝把小江和出轨联系在一起。她一提什么“单亲”、“没有爸爸”,小时候所有的不开心的画面瞬间涌上我的脑海,我有点发懵。   “让我想想……”说着,我扶着额头站起来,朝外走去。   唐心雅把我的犹豫当成了同意,在我身后说:“名字和地址我会发到你手机上。”   我挥了挥手,不再理会,径直推门出去。   门并不是进来那道,连着走廊,我拐了两个弯,回到了大厅。   我的眼睛自动地在人群里搜寻小江的身影。从左到右,从前到后,扫了两遍,看到不少熟面孔,跟美女轻佻调笑的周东亭,他那个不苟言笑的二舅柳开文,小胖子王轲,瘦高个赵立晨,却独独不见他。   越是找不到,我越是像着了魔似的,退出去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好像见到他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终于在一条走廊的尽头,我看到了他的背影,只是一闪,便又消失在了一扇门后面。   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找到他后,要以怎样的方式揭开这件事,怀疑还是质问,但内心的疑问折磨着我,让我必须找到他,得到一个结果。   正当我要推门之时,微敞的门缝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的面孔,我认出那个光头,是唐心雅的二叔唐元海。   只一瞬,光头就消失了,门啪得在我眼前合上。   接着里面传来说话声,声音压抑着,听不清内容,只能分辨出说话人口气不善,语调生硬。   不一会儿,好像谈崩了,传来拍桌子的声音,和唐元海怒不可遏的嗓音,听上去断断续续。   “……别以为找了个靠山就敢在我面前人五人六……满盘皆输……夹紧尾巴做人……把柄……让你从哪儿来滚哪儿去……”   又一声巨响,似是有人踢翻了椅子,骂骂咧咧的声音迅速地向门边靠近。   我心一紧,提起裙子,赶紧往回跑去。   直到跑回大厅,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冲动,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的情况下,贸然同小江对质,不会有任何结果。以他那样敏感脆弱的自尊心,除了让他对我心生戒备,我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的。何况,看他的处境……恐怕经不起绯闻折腾。   此时此刻,我非常需要冷静地思考,想想如何才能有效地解决问题,可我身处的环境并不允许。   舞台上的乐队正在演奏《Lambada》,中央的舞池的聚光灯下,一对靓丽的男女舞者跳着热辣奔放的桑巴舞,贴身的性感舞步让看者无不血脉贲张,激情难抑,荷尔蒙在空气里飘荡,越闻越躁动。   在周围随着音乐扭动身体的人群里,我看见了周东亭,他正搂着一个身材火辣的女郎耳鬓厮磨,好不亲昵。   离我不远的池边,裴爽一脸伤心望着舞池,眼眶里的泪好像随时会掉下来。我对这个清纯又乖巧的女孩一直抱有好感,见她这样心生不忍,便拿了根香蕉去哄她。   虽然心情欠佳,她还是挤出笑容跟我打招呼,眼睛红红的,咬着嘴唇的模样叫人心疼。   我把香蕉剥开,递给她。   她看了看说:“小川姐,谢谢你,可是我现在不想吃东西。”   “不是吃的,你看。”   我把香蕉转了个个,放在她手里。香蕉皮上是我刚画上去的梦露,皮剥开,上提,就形成了白裙飞舞的造型。   她终于看出了这个小伎俩,勉强笑笑说了声谢谢,目光还是紧紧地追随着舞池里的人。   好吧,我唯一的招术不管用,我真的没有办法安慰她。   正要离开,裴爽叫住了我:“小川姐,我是不是不够漂亮?”   “不是。”   “那为什么——”   “因为你会遇到更好的。”这句瞎话,我说得非常诚恳并且毫不犹豫。   “小川姐,我以前告诉过你,我讨厌我父母为我做的所有安排,其实不是真的。至少我爸爸把他介绍给我时,我是开心的,甚至希望爸爸能一直安排下去。我以为他也是喜欢我的。可是……可是最近他不来找我了,电话也不回,他们说我本来就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只是逗我玩,我不相信,他对我那么好……呜呜……”   说到后来,她有些语无伦次,说得难过处,便伏在我肩上嘤嘤地哭起来。   我见势头不对,连忙揽着她去到后面的休息室。安抚不是我的强项,让她免于当众失态,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人生那么长,总会遇到几个渣男,伤心过,惆怅过,当真正珍惜你的人出现时,你才能一眼认出来。    ☆、第三十四章   把裴爽送进房间,我扯了个借口便退了出去,门快合上的时候,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望着我,我勉强挤出一丝安慰的笑。她嘴抽动了两下,脸一垮,忽然把头埋进膝间,从无声落泪变成了小声呜咽。   我急忙带上门,生怕惹到她的泪水,再哭得我一身湿嗒嗒。   蹑手蹑脚地松开把手,转过身,小江正朝我迎面走来。   望着眼前衣冠楚楚、满面春风的弟弟,我突然觉得很陌生。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刚到唐家时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整个人的气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眼神里的的自信和藐视众生的优越感和外面那些人别无二致。   “姐你怎么在这儿,不去跳舞?”他笑了起来,英俊迷人如常,好像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纯粹是我的幻觉。   “妈走了吗,我去阳阳房间找,一个人都没有。”我边说边侧过身,和他并肩走着,避免和他对视。   “已经回去了,和阳阳一起走的,她说要再陪陪外孙。”   两句话间,我们又回到了大厅,小江取了两杯香槟,递给我一杯。   我接过,抿了一口,透过澄净的玻璃,唐心雅在舞池对面向我遥遥举杯,嘴角勾着深沉的笑,像是在跟同谋打暗号。我没来由心虚得发慌,转过脸低下头,躲开她的视线。   这时,小江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笑着说:“姐,有没有看得上眼的,我帮你牵线。”   “妈说的话你就不必当真了吧。”   他喝了一口香槟,用商量的口气问:“那周东亭呢,他最近经常向我问起你的事,看样子对你很有兴趣,要不要考虑考虑?”   我淡淡一笑,手指朝前方一指,没有回答他的话。   光线暧昧的舞池边缘,小江口中“对我很有兴趣”的人正搂着美女轻摇慢晃地跳舞,两人亲密相拥,身体之间恐怕连张纸都插不进。过了一会,女伴踮起脚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勾唇坏笑,揽起她柔软的腰肢,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从后门离开了。   小江似乎没有料到这样的发展,有些意外地目送他们离去。但很快恢复了常态,摸摸鼻子,轻描淡写地说:“男人嘛,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   我不敢相信这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腼腆小男孩说出来的话。唐家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他变了这么多!还是在我不知道的年月里,他已经悄悄变成我不理解的样子了?   再跟他呆在一起,我怕我会忍不住问出照片的事,于是说了句“去透气”,便远远地躲开。   走得太急,脚不断踩到长裙摆,把自己绊得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今晚已经第三次了。我知道该把鞋扔了还是裙子扔了。身上的长裙本是配高跟鞋穿的,我今天穿的平底布鞋不足以撑起整个裙身,裙子下摆拖沓地垂落在地上,啰啰嗦嗦。   到了阳台的背光处,我烦躁地两脚一甩,踢掉鞋子,光脚走到座椅边,一屁股坐了下来,双腿抬起交叠,极不雅观地高高搁在小方桌上,仰天长长叹了口气。   这口气我憋了太久。   自从回国以来,我找了很多理由,一直在哄骗自己做违背意愿的事,画了很多很多可口的饼,最近更是……越来越走偏,总有那么多不得已的苦衷摆在眼前,逼着我往前走,我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坑等着我,自愿往里面跳。   我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选择,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依然会把爱我的家人的需要当成首要条件。但选择并不是最难的环节,真正的考验是选择之后的带来的变化和后果。   我烦透了虚与委蛇,烦透了灯红酒绿,烦透了让人改头换面的权钱交易,我只想做一个简单天真的穷画家,离这些我不感兴趣的事远远的,这要求很过分吗?   郁闷太久,满腹的牢骚无处发泄,我捂住耳朵,对着空荡荡黑漆漆夜空大叫了两声。   吼完还嫌不过瘾,两手拽住裙角,同时用力,嘶拉一声,裙摆裂开了一道口子。   我真的很讨厌这条嫩到令人发指的裙子,蕾丝花边,蝴蝶结,几乎缀满全身的绣花,我今年二十八岁,不是十八,更不是八岁!不符合我年龄和审美的裙子,我绝不想再穿第三次。   一向惜物的人偶尔生起的破坏欲很可怕,大有拼命的架势。两个回合下来,裙子已经短了一截,变得更加坚韧难以破坏,我跳上椅子,用尽全身力气接着撕。   “你别撕了,再撕下去就说不清了。”   一道凉凉的嗓音从我身后的角落传来,吓得我几乎椅子上摔下来。等我稳住身形,才发现那个黑咕隆咚的阴影里有一个红点时明时暗,分明有人在那抽烟。自我到了阳台后,门就没有再打开过,他必然在我来之前就在了。   我居高凌下地望着那个角落,只见那人身形一晃,走出了阴影,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不就是那个爱罚站的柳开文。   “你走光了。”他仰头瞟了我一眼,继续面无表情地抽烟。   我低头看了看参差不齐的裙摆,膝上五公分,还挺有设计感,于是满意地爬下凳子,把手里碎布扔在桌上,重新坐下。   他抬手掸了掸烟灰,突然轻笑了一声,说:“活得久了果然什么都能见到,一言不合就撕衣服,即使在艺术家里,你也算是疯的了吧?”   听着他戏谑的话,我没觉得多丢脸,反而撒完泼,心里舒服多了。   “谁没个被逼急的时候?如果你是我,碰到这些事,你可能会脱裤子。”   他笑笑不置可否。   有那么几分钟,两个人安静地坐在黑暗里,背对一屋子纸醉金迷,望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夜空,各自出神。   后来,他站起来,说:“我先走了,需不需要把外套留给你?免得一会儿你撕完了没法出去。”   一本正经的柳开文居然开了一个这么冷的玩笑,我听得一阵发寒,摇摇头表示不用。   他无所谓地看了我一眼,径直朝门走去。   我又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心情彻底平复了下来,看了看时间,决定回去。于是光着脚满阳台的找被我踢飞的鞋子,找了一圈,遍寻不见,回过身才发现我那双布鞋被整齐地摆在门口,头对头,尾对尾。   回到家,已经接近十一点。   自从上回《克罗地亚狂想曲》的事后,周东亭便把屋子里所有自动启动设定关了,从前感应的电灯开关也换成了手动。   屋里大部分都黑着,我进门只按亮了玄关灯,便走到厨房倒水喝。   突然,灯光乍亮,刺得我睁不开眼。适应了一会儿,回头却诧异地看见周东亭拿着遥控器站在我身后。   他脸颊微红,笑眯眯地说:“小川姐,你看见我好像很意外。”   我老实答道:“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   “那我去哪?”   我笑着耸耸肩,这我哪知道?   他盯着我,笑意渐收,眼里的神色也慢慢变冷,目光扫到我光*裸的双腿,皱起眉头问道:“你的裙子怎么了?”   “呃……我自己撕的。太长了,麻烦。”怕他多想,我还特意解释了一句。   他的视线久久地停在我的腿上,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慢慢向上,像X光一样,扫过我全身,最后玩味地回到脸上。   他直勾勾盯着我,嘴角扬起一丝轻佻的笑,接着,抬手用遥控器摁灭了所有灯光,只留下客厅角落昏黄的壁灯,把遥控器往宽大的沙发上一抛,抬起长腿,一步步向我逼近。   房间骤然变暗,他整个人融入黑暗中,我有一瞬间完全看不到他。等眼睛适应光线以后,他已经离我很近了,微弱的灯光照在他俊美的半边脸上,棱角分明,显得冷酷而危险。   随着他的靠近,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从他周身散发出来,还夹杂着几缕好闻的香水味。   终于,他走到我面前停下,身体紧紧贴着我,不留一丝缝隙。没有什么预兆,又好像不需要什么预兆,他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慢慢低下头。就在他的嘴唇即将落下的一刻,我脑海里情不自禁浮起他几个小时前在派对上亲吻别人的画面,饶是我对他没有占有欲,也本能觉得反感。   不及细想,身体已经作出了反应,我伸手抵住他的胸膛,侧过脸,转过身子背对他。   他有一刻的呆愣,双手紧了又松,最后放开我的肩膀垂了下去,自嘲似的笑笑:“小川姐,我今天是不是不该回来?”   “东亭,我累了,有事明天再说行吗?”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只想睡觉,但站在他和餐桌之间,一时进退不得,转了转身体,示意他退开些。   喝了酒的人是无法理解的,不知是哪个字刺激到他,他从身后一把抱住我,低吼着说:“不,我等不到明天,现在就说。”   他力气很大,两条结实的手臂箍在腰间,像铁链似的,我挣了两下,发现自己完全敌不过男人偶尔的强硬。   “好,现在说,你放开我,我们坐下谈。”   他好像压根没听见我的话,还是牢牢抱着我,低哑的嗓音从我头顶传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说,就是听不见、看不见?你当我是傻子吗?”   “我说要换画室你不要,要帮你爷爷换房间你不要,你宁愿穿这样的破烂,也不要我买给你的!你当我是吃饱了撑的是吧?我所有的示好,你统统不要,统统当成没看见,就为了等到离婚那天,骄傲地说一声‘咱们两清’是吧?不可能!俞小川我告诉你不可能!你嫁给了我就不可能跟我两清!”   说到后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声,抓住我的左边领口用力一撕,发狠似的啃咬我露出的肩膀。   “我要跟别的女人过夜,你也当没看见吗?”   我吃痛地挣扎,他的手臂却牢牢箍住我,一手扣住我两个手腕,另一手扳过我的脸,狠狠地吻住。   我不停晃头躲闪,呜咽着说:“东亭……你别……这样……我们好好……说……”   他根本不听,更加发狠地吮吸我的双唇和舌头,两只大掌狂浪地在我胸前肆虐,揉得我痛却无法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了我的嘴唇,额头抵在我的肩上,粗重地喘着气。   我以为终于他冷静下来,可还没等我放松一秒,他又一把搂住我的腰,胸膛压上我的后背,紧接着一个用力把我压向桌面,短裙同时被掀起。   嘶拉一声,我腿上一凉,裙下再无遮挡,身后传来解腰带的声音,我知道他是真疯了,开始剧烈地挣扎,两腿用力乱蹬。   但只是徒劳,虽然我常年外出写生,能背能扛,但这点力气,在一个发*情发狠的正常男人面前,就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他用身体的重量压住我,单腿向前顶开我的膝盖,轻松化解了我的反抗,然后野蛮地用身体顶蹭我。如果不是餐桌实在太大太重,一定早被他撞地移了位置。   脸贴着温润的实木桌面,被来回蹭地发烫,身后是男人更烫的身体和勃发的浴望,我知道自己拗不过他,提了最后一个要求:“戴套。”   他冷笑一声:“干自己老婆不需要。”   说着,把自己脱下外套和衬衫啪地甩到我面前的桌面上,一阵幽香萦绕在我的鼻尖,似有似无地刺激我的神经。   我又开始挣扎:“你不需要我需要!”   他没了耐心,吼了一声“要也没有!”说着,挺腰向前刺入。   有的时候,粗鲁被当成一种情趣,但当男人抛开理智,真正粗鲁的时候,很少有女人能泰然享受。至少我不行。   开始真的很痛,他毫不留情的挞伐,让我只想跳起来痛踩他到再也无法作威作福。但过了一会儿,最初的干涩过去,我感觉自己渐渐情动,身体快于大脑,不由自主产生了反应。   我默默苦笑,上次和钱伯寅在一起,他百般温柔相待,我都没能情热,现在却为这个粗鲁野蛮的人激动不已。伴随着心头繁杂情感而来的,是无法抵抗的波波颤栗,痛楚与愉悦不断交替。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结束了第一次,趴在我背上,喘气声格外粗重。   我维持趴着的姿势,累得指头都不想动,他歇了一会,直起身子,把我抱起,回到自己房间。   我被扔在棉花团似的大床上,闷哼一声,躺着装死不理他。他也不说话,脱下自己仅剩的裤子覆了上来,一个晚上,折腾了几回,始终让我背对他,我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脸上是何种表情,只有他压抑的喘息时时响起在我耳边。 作者有话要说:  20160904小修 ☆、第三十五章   “……色调太粉。”   “……这幅……细节压过了整体,看上去不协调。”   “这幅也是,整体感不好,没有体积……”   我坐在桌前,一张张地翻乔亮的作业,用尽量温和的语言给出我的评价,他站在旁边,越听脸色越灰。   他年纪不大,却有广东油画村六年画工的经历,悟性和能力都不错,但因为没有系统学过美术,基础稍微薄弱,独立完成的画往往经不起推敲,而我最近做的就是帮他弥补这方面的缺点。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每给出一个评价,我都会斟酌再三,听说现在学生对负面话语的承受能力比较薄弱。以前我学画时,辛辛苦苦几个小时,老师说擦掉就擦掉、说抠掉就抠掉,交上去的作业,直接用黑色记号笔批上“垃圾”、“恶心”的评语也是常有的事,还附赠各种让你想一把火烧掉的讽刺挖苦。   当时我也没考虑什么自尊不自尊的,每一届师兄师姐都是这么过来的,一秒钟的生无可恋之后,就抹抹脸,收起小小的沮丧,闷头扑在纸上。   “这张不错,虚实处理得比之前好……嗯,总体还是进步的。”幸好最后一张还能入眼,我给出了能想到的最具鼓励性的评语,合上画本,还给乔亮。   乔亮一脸严肃地接过本子,在手里卷了两下,握成卷,受伤地问我:“姐,我是不是很没天赋?”   我笑了:“这才几天就怀疑自己?放心,你缺的不是天赋,是练习。”   “那我要是练不出来呢?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别人在这个年纪早就能独立创作了。”   “你要是练不出来就只能给我当一辈子助手……不对,等你老到扛不动画架,我就把你炒了,换个年富力强的。”   他眨眨眼睛,朝我嘿嘿一笑:“姐你那是要找助手么?”   我瞪了他一眼:“叫你别跟李时工作室的那帮人混,学得什么乱七八糟。给我滚去干活!”   看着他一溜烟地滚回座位,我好气又好笑。   乔亮在生活上是个大而化之的人,画室地方偏僻,交通不便,他每天来回需要地铁换公交换步行,周围没有什么饭馆,每天跟着我在路口刘阿姨家的小卖部混饭吃,几个月下来,他没有为这跟我发过牢骚。对于这点,我是感激的,因为我不愿意在琐事上花费精力,如果他不能适应,我们的合作就只能结束,说到底,是他迁就了我。在这个人人讲物质谈品质的时代,这样不挑剔的人不多了。   本来刘阿姨家卖杂货不卖餐食,我经常去买个水啊面包的凑合当饭,一来二去发现她每天中午要给孙子准备午饭,便商量着搭个伙。刘阿姨见我独自一人,吃饭确实不方便,便答应了。后来又多了个乔亮,刘阿姨觉得人多费事不干了,我在两个人餐费的标准上又加了一百块钱,她才应承下来。H市的女人精明能干,即使两个人的生意也做得井井有条。每天中午十二点,两份热腾腾的饭菜准时摆上店里的小桌,偶尔大节小节还送个苹果桔子吃。   放下筷子,我拿起盘子里的苹果,咬了一口,很脆,酸的我直吸气,我问柜台后的刘阿姨:“今天什么日子啊?这么快到八月十五了?”   刘阿姨正在噼里啪啦的打算盘,头也没抬地说:“日子过得,自己生日都不记得啦。”   我愣了一下,怀疑地望向乔亮。   乔亮拿起苹果,和我的碰了一下,笑着说:“姐生日快乐。”   今天的确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在小江的后一天,常年被忽略,跟其他三百六十四天没有区别。   见我没什么反应,乔亮说:“我听李哥的人说的,他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呢。”   听到礼物,我被勾起了兴趣,问道:“是什么?”   他咬了一口苹果,酸得呲牙咧嘴,答道:“我不能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我的手机响起,我一边用眼神向乔亮施压,一边随手接通放到耳边。   “喂……”周东亭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我嗯了一声,示意他可以说话。同时,朝乔亮做了个“我先回去”的手势,走了出去。   “小川姐,你在画室?”他的嗓音有些低哑,透着刚睡醒时特有的慵懒。昨晚被他压在身下一夜,我身上的肉都压扁了两公分,幸好醒来时,他已经翻下来,静静地躺在我身边,只有手臂还搂着我的腰、腿压着我的腿。我吃力地手脚并用把他推开,他都没有要醒的意思,显然处在宿醉的昏睡中。果然,睡到中午毫无压力。   “嗯。”我说。   “我想和你谈谈,现在过去找你行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不行……这样吧,晚上回家我们再谈。”   “好。”   其实,我不是故意拿乔把他晾着,昨晚过后,正常人清醒过来必然要有所解释,我愿意给他解释的机会。但是白天是工作时间,不适合办私事。   傍晚天还没黑,我提前离开画室,去超市买了些菜。   大包小包地推开门,正换鞋,听到动静的周东亭迎了上来,接过我手里的袋子,提进屋里。   进到厨房,我也不看他,把买的食物分门归类,晚上要用的放在流理台,需要冷藏的放进冰箱。周东亭没有靠近,和我之间隔着流理台,面有愧色的看着我,欲言又止。   等把东西一一收好,我转身面向周东亭,准备听他想说什么。   他穿着粉红的针织衫,灰色长裤,看上去很居家,不知道是早早回来了,还是今天压根没出门。要说随心所欲,还是要数这些资本家了,劳动人民随意旷一天工,即使不被开除,自己都会充满罪恶感。   “小川姐,”他盯着我的脸,有些难堪地说,“昨晚喝了点酒,控制不住自己。我错了,以后一定不会这样。”   他眼神真诚,因为愧疚而带着些许闪躲,这副承认错误的姿态我还是满意的。   我说:“OK,我相信你。晚上吃土豆炖排骨怎么样?”说着,就转身从袋子里挑出两个土豆。   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就这样?你还要给我做饭?”   我把土豆放在水龙头下,冲掉表面的泥土,取出去皮器,一边刮一边说:“你道歉,我接受并且原谅了你,你对这个结果不满意?”   他走近了两步,扣住我的手腕,说:“我不明白,这是你发脾气的方式吗?”   我挣了挣,摆脱他的手掌,放下土豆,擦了擦手,退后一步,看着他说道:“你别多想,我是生气过,但我现在真的已经原谅你了。”   他定定地望着我,仿佛在猜我到底打什么算盘。   “昨晚的事,其实也不算十恶不赦,我们毕竟是法律上的夫妻,我对你有义务。不过,开始的时候,你的确很粗鲁,弄得我很疼。到了后来……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是尽力配合的。”   大概想到什么旖旎的场景,他的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望着我的眼神有些发亮。   “我的意思是,之前,我以为我们之间有着互不干涉的默契,你没有过问我的私事,我也不管你跟别人的交往。至于拒绝你提供的各种帮助,是我的一贯处事,帮助过我的人不多,我不想到这个年纪养成依赖别人的习惯,不好改,并不是怕拖欠你什么。经过昨晚,我发现我可能会错了意,我不知道我的做法让你这么不高兴。你对我发难,我也有一定的责任。不过,我愿意改。你帮了小江不是假的,那么我们这段婚姻也不是假的,我得到了想要的,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没学过商业,但公平交易我还是懂的,你的钱不能白花。不管它如何开始,你我已经是夫妻,我会尽力扮演一个你理想中妻子的样子。”   “但是,”我顿了顿,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到桌上,“这次我吃药了,下次一定要用。”   他拿起盒子,在手里掂了两下,邪邪地笑着,逼过来,说:“你的意思,只要我肯戴套,你就愿意张开腿随时让我上?”   我不闪不避地点点头。   他紧紧贴住我的身体,单手抓住我的臀瓣,问:“那现在呢?”   “随你,只要别后*入,我的膝盖还疼着。”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眼皮缝隙露出的眸子里全是压抑的怒气。   “小川姐……你何必委曲求全到这地步?我昨晚是冲动了,但没有逼你的意思。”   我轻轻一笑:“别这么说,我们站在这里不就是委曲求全的结果吗?”   他终于松开我,退后一步,愤怒已经转化成无力,说道:“还说没发脾气,你明明就在发脾气。”   “我没有。”转过身,不再看他,我又开始弄那两个土豆。   他站了一会儿,终是一言不发转身回房,临走还把手里的盒子扔回桌上。   我抬头看了眼他的背影,心说他最近越来越阴晴不定了,还有点想念以前那个玩世不薛、吊儿郎当的周东亭,至少比现在有趣得多,合则来不合则去。   发脾气?我承认,是有点。小江生日派对以来,我不断鄙视自己各种妥协各种没原则的行为,眼看小江的危机已过,尽管我保证不会过河拆桥,但潜意识里,我是想摆脱这段糊里糊涂的婚姻的,口不择言激怒周东亭的话也是脱口而出,根本不过脑子。想到这里,我更鄙视自己。   做好晚饭,我敲门叫他吃饭,他倒是很快就出来了,一煲土豆炖排骨吃得干干净净,只说了一些无意义的“好”和“谢谢”,全程和我零交流。   饭后,我回房间换衣服,拿起自己的T恤,看看又放下,转而打开另一边的衣柜。   走到客厅,周东亭看到我穿着他准备的衣服,脸上浮起一丝惊讶,但只是一瞬,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我要出去一下,大概两三个小时。今天开始,我会把我的行踪告诉你,但今晚情况特殊,涉及别人的私事,不方便说,我只能告诉你,是去帮唐心雅的忙。”   他漠然地点点头,目光始终都在手里的笔记本电脑上,仿佛对我的话完全没有兴趣。   等我即将关上门的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忙完给我电话,我去接你。”   我嗯了一声,随手合上门。    ☆、第三十六章   晚上八点,购物中心地下一层,人来人往。   快要开学,超市的收银口大排长龙,收银员麻利地像上好发条的机器人,勉强应付着源源不断的人*流。   超市出口对面有一家冷清的奶茶铺,我要了杯红茶,坐在门口的塑料凳子上,慢腾腾地喝着。   李时在我旁边,闷头玩着自己的手机,直到手机发生电量低的嘟嘟声,抬起头不耐烦地对我说道:“一杯茶你喝了半个小时了,我们到底来这里干嘛?”   我托着下巴回道:“我没叫你,是你自己要来的。”   “行行……是我要来。那你说说,你在看什么?找模特?”   我暂时不想告诉他,于是岔开话题道:“不是说来给我送礼物么?”   他一听,面露得意之色,从身后拎出一个果篮,放到我面前。   那真是一个竹编的水果篮,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纸膜,能看到里面是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我把纸膜揭开,取出瓶子一个个地看。   李时送礼物从来都是实用主义,去年是笔,前年是颜料,今年竟然是一篮子媒介剂,松节油,白精油、亚麻油、核桃油、树脂……应有尽有。都是我常用的牌子,价格倒不是特别贵,但回国之后很不好买,国内没有正规经销商,常常假货横行。这一篮子提在手里,比直接送红包还实在。   我把来之不易的瓶子小心地放回篮子里,由衷地说:“谢了,费了不少功夫吧。”   他挤挤眼睛,朝我靠了靠,说:“别客气,我这是抛砖引玉,听说你有几幅画被收了?”   “《阳光下穿红衣的女人》和《度假》。”我随口说出画的名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超市出口的方向,看到有收银员在交接班,转头望了望墙上的电子表,心说到时间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起来。   李时嘿嘿一笑,把手机递到我面前,嘴里还说着几个色粉笔的牌子,我心里有事,没仔细听。   这时,一个女收银员交完班,提着一个塑料水壶,转身朝另一边的通道走去。   我连忙把挡住视线的李时挥开:“你的礼物我收到了你先回吧我还有事拜拜!”不等他反应,抱着我的篮子,也朝那个通道快步走去。   穿过一排店铺和狭窄的员工通道,女收银员揉着自己的后脖子,熟门熟路地拐进更衣室,看样子是准备下班。唐心雅给我的资料很详细,名字、照片、住址,连她上的班次都一一标明,为我能够准确地等到她提供了先决条件。   是的,省去那些偷偷摸摸地观察和猜测,我打算直接和她摊牌。在她工作的地方找她,的确有点欺负人,但我需要借这个环境给她一些压力,好让她对我说实话。虽然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是一个爱说谎的人。   无视门上“内部员工专用”的指示,我推门进去,更衣室里没有其他人,她正背对我立在储物柜前,把水壶装进一个购物袋里,然后打散发髻,用手当梳子把头发轻轻挽起。   我敲了敲门,咚咚咚。   她回头看到我,有些奇怪,又看了看我手上的篮子,微笑着说:“不好意思,退换货请到顾客服务中心,这里是更衣室,不办业务的。”   我有些尴尬,把篮子放到一边,对她解释说:“我不是来退货的,我是来找你的。你是王知雨吧?”   我试着叫了声她的名字,她很疑惑地打量我:“你是……”   “我是俞小川,俞小江的姐姐。”   话音刚落,她的眼睛明显睁大了一圈,显得很意外,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钟,嘴张了几次才说出话来:“是……你啊……”   趁她愣神的空档,我也暗暗地观察她。早在看到那些照片时,我就认出她了,她是小江以前的恋人王知雨,虽然样子变了很多,但清秀的五官还在,只是整个人的状态,不太正常。当时在唐心雅面前,我义正词严,句句维护小江,其实心里是虚的,压根吃不准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私情。而此刻,她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照片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我不知道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使得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老了十岁。   她和小江同龄,是初中同学,什么时候成为恋人我并不清楚,我唯一一次和她的交集发生在小江大一的时候。   那时我正在准备去法国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一天夜里接到小江的电话,我不得不放下所有的事,买了张站票连夜赶回H市,为的就是她。她上完中专便步入社会参加工作,小江上大学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家快餐店的店长。某天上班的时候,她正在柜台后收着钱,突然一声不吭晕倒了,裤子上全是血迹。店里伙计把她送到医院后才知道是怀孕了,宫外孕,她的体质不太好,入院后,情况变得很凶险。   其实怀孕这个事情搁在王知雨身上并不算稀奇,她已经成年并且工作多年,有感情生活或者结婚生子都很正常,但小江作为唯一现身的亲属,还是学生,没有主意也没钱,只好给我打电话。我正巧拿到一些比赛奖金和交换生补贴生活费,于是拿来救急。等我带着钱赶到时,她已经出了手术室,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小江坐在一边,惊魂未定。   好在没出大事。后来因为小江到了考试周,我在医院陪她度过了术后的第一个星期。在那一个星期里,她对我说得最多话就是感谢,非但不需要我安慰,还主动和我聊天,仿佛不曾受到命运的伤害。   印象中的她是娇小而清秀的,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眼里总有发亮的神采,透着对未来的美好愿景。但此刻的她,收银员的制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脸上不施脂粉,眼角眉梢松松垮垮,即使带着制式的笑容,也是浮于表面,内里可能已僵硬了好几年。通常,皮肤最容易显出女人的年龄,可她的皮肤给出的全是假消息,颜色发黄而暗沉,毫无光泽,明明二十五六的年纪,却没了青春的活力,倒像是快到中年的模样。   说实话,到此刻,我已经不相信她跟小江有私情,沉浸在爱情里的女人,即使生活艰难,眼神也不应该如此暗淡无光。   既然来了,有些事情问清楚比较好。   在确认此处方便说话后,省略做作而虚假的寒暄,我开门见山的抛出了问题。   不出所料,她斩钉截铁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和莫名的诬蔑,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缓了缓气愤的的情绪,她继续说:“我最近是见过你弟弟几次,都是在这个卖场,我是收银员兼导购,他是来消费的顾客,仅此而已。除了必要,多余话都没有说过。我是个有工作有家庭的人,这种风言风语我背不起,现在请你离开。”   她脸涨得通红,愤怒地几乎喘不上气,我想起她身体不太好,有点于心不忍。   更衣室的门在我眼前啪得关上,我摸了摸鼻子,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即使被人当疯子赶出来也值了。   “你弟弟的出轨对象?”李时不知什么出现在我身后,贼兮兮地说。   我不看他,径直往回走,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还有听墙角的毛病?”   “你去说这种事都不关门。我要是不守在过道,她明天说不定就会被唾沫星子咽死。”   心中一动,我停下脚步,转头问李时:“她说他俩没事,你觉得呢?”   他却没停,边走边说:“我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人。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故事我不知道,事故倒是有一场。她那受到侮辱似的的表情还清晰地在我眼前,发红的眼睛,颤抖的声调,都表明她的愤怒,而不是被人发现的羞愧。她的话我也是相信的,小江被拍到和她在一起的照片的确都是在类似货架前或者收银台的地方,光线明亮,并没有什么暧昧的景致。难道真的是唐心雅捕风捉影?   我出神地想了一会,李时已经走出去老远,我快步跟了上去。走到门口,看到卖水果的小摊,我一拍大腿,我的篮子!   顾不得想转回去会不会碰上王知雨,我一路小跑就朝那个更衣室奔去,李时这时也发现我把篮子忘了,一边骂一边跟着。   我刚转过最后一个拐角,一眼看见王知雨从里面出来,像要下班回家,手里还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她没看见我。   只这一眼,我如遭雷击,定在当场。   太像了……   “那孩子……”我喃喃自语,腿脚不由自主要跟过去,却被李时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看上去孱弱白净的小男孩,直到他和王知雨一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脑袋里一片空白。   “你不会以为那孩子是你弟弟的吧?”   我无法回答,只木愣愣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李时转到我面前,双手捧住我的脸,逼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小川,小川,回神!你听我说,别去想,别去管,一人一个活法。别人的事太多了,你管不完的,你想想你自己,想想你想做还没做的事,想去还没去的地方。答应我,不要再管这么糟心事了。”   他的眼睛像有魔力,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深邃如月光下闪着金光的漆黑湖水,紧紧地吸引我,一遍遍说听他的话吧听他的话吧……当我感觉自己快要被他说服时,那个小男孩的样子又一下出现在我眼前,湖水消失了,金光消失了,脑子里只剩下如野草疯长的疑惑和难过。   我垂下眼睛,捂着他的手,慢慢拉下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再说话,走进更衣室,取回我的篮子,便送我回家。   车停在周东亭公寓楼门口,我还沉浸在痛苦的思考中,李时推了推我:“你说的是这里吗?到了。”   我侧头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定了定心神,决定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暂时放到一边,又说了声晚安,推门下车而去。   看到周东亭还保持我走时的样子坐在沙发上时,我才想起他说过要来接我,心中微恼,才说过要做到他想要的样子,这么快就打脸了。   “抱歉,我忘了给你电话了。”   他坐在一堆文件和笔记本中间,座位和脚边都铺满了满是字的纸,好像在忙什么要紧的事,我说话的时候,他放下手里的平板和笔,抬头望向我,眼神落在我手里的篮子上。   “李时给的,油画用的。”我解释道。   不过生日的人,自然不会主动提礼物的事。有刘阿姨的苹果、小江的祝福短信、李时的篮子,我今天的收获已经远大于预期。   他淡淡说了一句“回来就好”,便低头开始做原本在做的事,看样子不打算跟我说话。   回到房间,关上门,我直接想倒头就睡,这一晚的外出让我身心俱疲,意外发现让我的心情沉重,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能力应付后面可能出现的状况,唯有一睡不起才能缓解我的无力感。   但我还不能睡,因为我的床正被一个木箱子霸占着。   那是一个黑色的檀木箱子,有两个妆奁并排那么大,通体黝黑,带着湿润的光泽。箱盖上有我觊觎的熟悉商标,小小的一枚,向下略微凹陷,是用刀子细致刻上去的。   打开黄铜的锁扣,箱盖向上翻起,露出里面装的宝贝。这个顶级牌子的系列颜料、辅材、工具,整齐地码放着,妥妥帖帖,恭恭敬敬,完全没有平时的不可一世。   其实这里面的部分东西我是有的。绘画是省不了钱的,反而很烧钱,不同的材料出来的效果天差地别,我画室里的那些“奢侈”物件,不是一朝一夕置办的,而是在多年的实践中,无数次咬着牙买下的,一样样都饱含我的辛酸。   如今,它们都被打成包,乖巧地摆在我的床上,好像天上掉下的馅饼。   箱盖内里夹着一张卡片,我打开来,上面写着几个潇洒的行书。   “生日快乐。我不会再勉强你做任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原本只想当一个高贵冷艳孤芳自赏的码字工,可人还是没有办法骗自己,写了一个多月,我发现自己内心其实和外面那些无节操求评论求收藏的妖艳贱货没什么区别。。。所以。。。你懂的。。。。掩面遁走。。。 ☆、第三十七章   月升月落,一夜无眠。   无论横躺竖躺,我总觉得桌上那只黑色木箱就像一双黑暗中的眼睛,幽幽地看着我,有些哀怨,又有些多情。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怀疑周东亭对我有情,但这份情有几分,从何而来,却一无所知。   在这段隐密的关系里,我最怕看到的就是感情,欠什么都能还,唯独欠了情,还不清。当然,我对他是有好感的,人没有办法跟厌恶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不抓狂。平心而论,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英俊幽默,修长挺拔,一双漂亮的眼睛,笑起来带着电。   好几次,我想脱*光衣服去敲他的门,坐起来,纽扣解一半,又躺下了。不是什么羞涩感作祟,只是我真的做不出来。不算昨晚,我们早就有过一次性*事,可那时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是一种成年男女间没有负担的享乐,凭的是本能。如果现在送上门,那是还债,再高明的技巧也无法抵销我罪恶的目的,太假。我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我是艺术家,卖艺不卖*身,真的。   幸好,这天之后,周东亭在外变回了浪荡公子的作派,在内,对我不再有进一步的举动,两个人相安无事和和气气地过了几天。   我把黑木箱拿回画室的时候,乔亮惊讶地半天说不出话,以为是李时送的,直叫李哥大手笔。我说不是,让他别乱猜,把箱子搬到二楼我的房间,找块布盖起来收着。他只当我舍不得用,嘀咕着自己跟了个守财奴,便走开了。   乔亮前脚刚走,唐心雅的电话就来,问我有没有什么进展。我推说最近事忙,没顾上,她立即催促我,口气里有不掩饰的焦急和失望,我假装听不出来地敷衍着。   这事发展到此,我完全无能为力,只能拖着。   毫无疑问,那个孩子的出现,改变了我对小江是否出轨的看法,他完全有可能因为这个孩子而接近王知雨。而唐心雅知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呢?她能弄到王知雨的排班表不可能不知道她有个儿子。或者她根本没有把孩子和小江联系到一起,毕竟小江小时候的样子她不熟悉。如果她真的发现了这件事,不可能是找我帮忙这种处理,没有女人能如此淡定对待丈夫的私生子。所以,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是我唯一的选择。   有的时候,费尽心机解决不了的事,给点时间,可能有峰回路转也不一定。   乔亮从二楼下来,我已经把李时送我媒介剂都在架子上摆放整齐,背起包,对他说:“走,今天带你见个大人物。”   我们来到市图书馆报告厅的时候,里面几乎座无虚席,这里马上将有一场讲座。我的座位在前排的预留席,面前一米就是半人高的台子,中间放几条长桌几把圈椅,台上人一伸腿,鞋底的泥都能清楚看到。我是来听说的,对人不感兴趣,就叫李时去坐,自己在后面找个空地站着。   能贴墙站的位置已经都被占满了,我走了一圈,打算去侧面站着,这时有人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回头一看,是林莉。她挪了挪身体,往旁边靠了靠,硬给我让出了一亩三分地。我对她笑笑,她面无表情点点头。   跟林莉在一起有这点好处,我讨厌寒暄,她更是连招呼都能省略,想说话就说,想回答就回,装聋作哑她不在意,而她的表现更像压根不认识你。   不一会儿,主讲人出现在台上,底下一片骚动,接着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主讲人是一位大画家,姓陈,我在这里称他为陈先生。陈先生曾经只是画家,现在么,不好说,作家、自由撰稿人、美学家、评论家,身兼数职,就是不好好画画。   他讲的题目并不是绘画的范畴,大的多,深的多——“文化的失衡与反思”。这应该是主办方选的题目,给他讲,他便讲了。普通人听到这几个字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书架上无人问津的大部头,令人想到就瞌睡,陈先生偏偏能讲得很有意思。他的话常常带着自嘲式的幽默,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嘲讽自己更嘲讽别人,批评起权威来从不客气,说了很多别人不敢说的话。   正是因为他不说暧昧而模棱两可的话,直接得叫人捏把汗,文艺青年爱他爱到不得了。这样能画能写,能说能辩又有激情的才子,几十年才出一个,怎能不追捧?正如谈现代诗必云北岛海子,谈文艺必曰陈先生。   陈先生说,他曾经被一家主流媒体邀请去一个讲演会,讲“文化宽容”,他对此很是惊讶,在国内,“宽容”这两个字不是随便能说的。去了之后,发现题目已经变成了“文化宽度”,苦笑不已。现场有个不太安份的年轻观众向他提问,问对普世价值的看法,结果被主持人粗暴地打断三次,最终还是没能把问题说完。大环境就是这样,谈觉醒谈反思都是表层的,触不到里面的东西的。   从这层意义上说,他是一个老愤青。不可否认,听他说话,很过瘾,像高度酒,带着劲儿。听完之后,还会有一两句深深地印在脑子里,时不时跳出来让你咂摸着嘴回味一下。   演讲不长,一个小时便结束了。从图书馆出来,我和林莉站在树下抽烟。好像我和她在一块儿,这项活动是必不可少的,我很放松。她问我要不要去她那儿看看,离得很近,我说好。   我以为她要带我去她的画室,结果我们到了一间沿街的店铺,门头写着“深居简出油画体验室”。林莉说这是她开的店,提供给普通人尝试油画的机会,算是推广艺术的大众化。   我有些意外,她看上去如此孤僻少言的人,竟然有这样高的觉悟,还能有这种商业运作的能力。真是人不可貌相。   店面不小,分楼上楼下两层,是眼下时兴的LOFT风,装修得很用心,细节出彩,家具都是原木的自然主义,朴素舒适。一楼,有两个学生模样的雇员在收拾画具,有几个年轻的顾客正坐在画架前一板一眼地画着,手上拿着一张样图,从握笔姿势不难看出,都没有美术基础。   林莉带着我上上下下地参观了一遍,我不禁佩服她的决心,这样庞大而麻烦的事,我是肯定干不了的。   回到一楼,有顾客拿着画来找林莉。这些画画用的画布上都是提前印好线稿的,涂哪种颜色也有标记,你只需要照着填色就好了。有点像小时候的填色本,只不过用的颜料是平常不太常见的油画颜料,画完之后,店里的工作人员就会帮你稍加修改,使它看上去更像一幅能挂起来的画。   平时肯定是有专人执笔,但这会儿没有别人,林莉便自己动手。没有基础的体验者通常选得画都不会太复杂,修一下造型,调一下明暗,改一下明显的错误,就可以了。你改得太多,人家还未必领情。   正画着,又来了一个女孩,手里拿着完成的画,见我站在林莉身后,说了句“麻烦”,理所当然地递给我。林莉低着头,完全没有反应,于是我便接了过来,找了把椅子坐下,提笔给它修改。   女孩站在我身边,絮絮地说她想把画送给男朋友当生日礼物,要我改得漂亮一些。   这时,门口一阵骚动,好像来了一大帮人,动静很大,林莉起身向外走去,那两个顾客也好奇地跟着出去看。   我最近好奇心有点重,已经用光了,这会儿只是懒懒地坐着,一笔一笔改手上糟糕的画。   过了一会儿,有个人走到我身后,我以为是刚刚那个女孩,转头却看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陈先生!   不久前还高高在上侃侃而谈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我惊讶得忘了要站起来,再看林莉,正在跟几个记者模样的人说话,依稀听见什么“没学过系统美术的人也能成为艺术家”之类的话,脸上还挂着难得的笑容。   陈先生穿着茶色对襟褂子,黑色长裤,脚上踩着灰色布鞋,近距离看,不像一个六十岁的大师,倒像一个儒雅的中年学者。   他说:“你画得不错,第一次画吗?”   此情此景,明明被夸奖,我却没有办法接受:“……不是,我画了十几年了。我在帮人修改。”   “你在这里工作?”   “不,第一次来,”我指了指林莉,“我们是朋友,串门。”   他看了看那边,又看看我,问道:“你是科班出身?”   我点点头,站起来拉过书报架上一本杂志,翻了两页,说:“这是我平时的画风。”   他接过去拿在手里,认真地看,足看了一分钟。   这一分钟,我备受煎熬,虽然我对自己的画很有信心,但把它们展示在当代泰斗面前,我不可抑制地紧张,手心微微地出汗,如同等待判决的当事人。   终于,他放下了杂志,对我说:“你叫俞小川?我好像在巴黎艺术学院见到过你的画,留校作品,画得是两个面对面站着的女孩,对吧?”   我点点头,他的记忆力和他的画一样出名,某年某月某人说过什么话,他都能记得,常常拿来当成讲演的素材。   “你的画很有个性,能看出一贯的个人色彩,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说:“是情*色。”   “对,隐隐约约,捉摸不透的感觉,让人看了心里微动,却又不好意思问出口。”   “吊人胃口?”   他嗯了一声:“有点,不过更隐密。两个女孩那张身体画得很漂亮,你现在的画就比巴黎的含蓄,更注重场景和故事性,像布歇和弗拉戈纳尔。”   我笑笑:“算是入乡随俗吧。”   “画画最怕没有想法,画不出个人表达,还不如不画。你还年轻,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这点硬气,知识分子总要有的。”   我把画册放回书架,想起了什么,问道:“陈先生您也在推行艺术大众化?”   他指了指旁边,不答反问:“你觉得这是艺术吗?”   我想了想说:“这是……十字绣。”   他笑了笑没说话。   “那您为什么来这里?”   “和你一样,我也有朋友。”   不一会儿,他就被林莉请过去拍照,我和他的谈话到此结束。   没想到的是,后来有个记者专门采访了我,稿件连同陈先生的活动照片一起刊登在一家全国性的文艺杂志上,让我的名气小小地提升了一把。对这个意外之喜。陈姐很高兴,说我终于开窍了。   后来林莉再邀请我去她的体验室时,我拒绝了。   听陈姐说,林莉和她的前夫本来没什么大矛盾,如今她在圈里算是富婆,收入来源就是这些体验室,在H市开了三家,还打算到邻市再开两家。她前夫思想迂腐,痛恨商业,不愿意搞经营,只想画画,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才分道扬镳。 作者有话要说:  情节是臆想,但陈先生确有其人,至于是谁就不用说了吧,那场讲座也是真的,不过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文中写得不满意之处,若有陈先生的拥趸看到,不要介意,只是故事。 ☆、第三十八章   自我和周东亭领证那天起,我们之间便有一个默契——从不同进同出,在外面尽量避嫌。除了去看爷爷那次,我们没有出双入对过。只有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和我才是夫与妻,在这间被称为“家”的房子里过着两个人的家家酒。   这么做,当然是为了避人耳目,虽然我不知道避的是谁的耳目,无外乎他的父母和生意伙伴。高门大户总有这些个桥段,我没有深究的打算,因为在他们那儿,我只是个有几集戏份的配角,说不定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   这几天,周东亭一反常态,连着几天约我在外面吃饭,也不订什么包间雅座,直接坐在人来人往的大堂。   就像卧底当惯了,很难适应光明正大的生活,走在街上都做贼心虚地低头含胸遮住脸。   我掩着嘴问他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觉得这里菜不错,”他轻佻地笑笑,身子靠过来,贴到我耳边继续说道,“有时候,我就想把你带出来,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慢悠悠吐出最后一个字,他的嘴唇已经触到我的耳垂,鼻子里呼出的热气直往我耳洞里钻,我整只耳朵连带周围的皮肤一阵发痒。   我退开一些,借着抓头发挠了挠耳朵。   他深谙得寸进尺的道理,伸出食指将我抓乱的头发轻轻捋到耳后,小指和无名指顺便抚过我脸颊,温柔而暧昧。   我心说他一定老天派来考验我的,刚相安无事了两天,他就来撩一下,又撩一下。我想严肃起来,他却比我更严肃,好像刚刚撩骚的人根本不是他,让我哑巴吃黄连。   他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搭着我的座椅靠背,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说道:“你头发长了,还是长头发好看。高中那会儿你就一直留长发,不扎马尾的时候,披在肩上,垂到腰,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我们班男生的眼睛都粘在你身上。”   又来了!   我不接话,只一本正经说到时间,我该走了。   下午打算去个手工DIY展,乔亮上周末去看了,回来直说有意思。其实这种形式的展览,对于我们来说,专业性不是很高,没有多大研究的价值,去看多半是为了消遣。那天跟陈先生见面后,我有些触动,创作热情高涨,一天十几个小时呆在画室,画得我手都快抬不起来了,我需要休息一下。但在周东亭面前,我说得很严肃,好像是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事一样。   国展中心前,李时眯着眼睛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干咳了两声,说:“都认识啊,不介绍了。那个……人多热闹嘛。”   周东亭笑笑,一脸无辜望着我,仿佛非要跟来的人不是他。   “我再去买张票。”李时丢下一句话,便转身朝外面的接待处走去。   望着李时的背影,我想跟过去解释两句,周东亭却凉凉地开口说道:“小川姐,原来你不让我来,是约了他。我是不是妨碍到你们了?”   “连个招呼都没有,就带个不熟的人来,换了你,你也不会热烈欢迎吧。”   他斜睨我一眼,问:“他知道我们……了?”   我摇摇头:“我谁也没说。”   “他以为我们在同居。”我又补充了一句。   他唇角勾起一抹坏笑,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很快,李时拿着三张票回来,我们排队进入展厅。   接近暑假的尾声,馆里孩子很多,每个展台前都围满了高高低低的人。   从进馆开始,周东亭一直站在我和李时中间,拉着我的手,不停地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都没机会跟李时说上话。   走到陶艺区的时候,有个小男孩一下撞到周东亭身上,手里的可乐全泼在他外套上,人倒一溜烟地跑了。他非但没生气,用手帕擦了擦,还笑嘻嘻地对我说:“咱们也生一个这样的小混蛋出来玩玩怎么样?”   话音刚落,李时拧头看向我,眼神简直像在看外星人。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索性不说。把周东亭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别这么幼稚好不好?李时是我多年的朋友,一清二白,比水还清,别让我在朋友面前像傻瓜行吗?”   “你让他先走,不就没问题了?”   我想说不如你先走,咬了咬下唇,用力忍住,好歹没说出口。   就这样别扭地一路逛,逛了半个馆,中途周东亭接到一个电话,附近太吵,便走去远一点的地方接听,剩下我和李时。   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我刚想开口,李时皱着眉头,阴沉着脸说:“你真要给他生孩子?”   “当然不是!他故意那么说的,年轻人不懂事,把你当成假想敌了。”   “你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忙着谈恋爱?”   “我哪是那种人!乔亮可以做证,我一天都没闲着。”   “你知道就好,才有点名气,别作没了。”   “……今天的事,别介意,他要来我没拦住。改天请你吃饭。”   李时虽然颇善交际,在圈子里左右逢源,但抛开业务往来,私下并不常跟工作关系的人一起出去,而多半跟是说得上的朋友。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处在应酬的状态。在他眼里,周东亭显然不属于“下班”后下想见到的人。何况,“重色轻友”一向为我不齿,自己怎么能啪啪打脸。   “改天是哪天?”   我想了想,说:“你女朋友有空的时候,总该揭开神秘的面纱了吧。”   李时对这个主意不太感兴趣:“算了,你和她玩不到一块儿,你记得请我就行了。”   说完,就迈腿朝前走去。   我扯住他的衣角,把他拉了回来,指了指展柜里的编织品让他看。   里面陈列着一栋用毛线织成的房子,八寸蛋糕大小,有窗有门有烟囱,还有两条狗趴在门口。可以想见,作者一定心灵手巧,并且热爱生活,说不定这就是天天住的自己家的样子,用一双巧手织成。   我说:“觉不觉得这像哪儿?如果拿到这圈篱笆,屋顶没这么繁杂,换成普通黑瓦,侧面的楼再矮一点的话。”   他俯身看了看,不明白我的意思。   “永胜你叔叔家的房子啊!”   “小姐,全国百分之八十的农民房都长这样。”   “……你退步了,只看得到共性,看不到特性。”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什么时候再去啊,我觉得我在云南画出来的东西比较满意。”   “我看你是又想吃小菌子了吧!”   ……   有一句没一句地插科打诨,李时脸色缓和下来。我知道他始终不觉得周东亭是个可靠的人,有意无意地总在提醒我,可以享受恋爱,但别陷进去。我没有多解释,只是说我心里有数。   过了十来分钟,周东亭接完电话回来,说要带我去个地方。除了已经看过的布艺纸艺,我对其他的兴趣不大,虽然我更想随便找个地方窝着,安安静静看一下午书,但看周东亭兴到勃勃,不好扫他的兴,便跟李时打了个招呼,跟着离开了。   车子一路往北,开出了市区,后面的路越来越熟悉,竟然是往我曾经两个月天天去报到的柳宅的方向。我不由心里一紧,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难道是要向家人公开吗,所以最近才跟我同进同出?   但到了柳宅门前的岔路口,他并没有拐进去,而是直行,继续往北。   路过熟悉的路口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复杂的,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也许失望更多一点。一旦公开,我们面前必然会出现巨大的阻力,这点我是肯定的,如果会收到祝福,周东亭一开始就没有了隐婚的必要。这样一来,我的清静日子受到影响,恶劣的情况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反对声越大,对我未必是坏事,反而可能成为解决我和周东亭关系的契机。   又开了大约二十分钟,车子在一座小山头前停了下来。周东亭把泼了可乐的外套脱下来,只穿着里面的白衬衫下了车。今天刮着风,降温了好几度,他穿着单薄的衣裤自在悠闲地走在风里,好像根本没感觉到周围空气的温度的变化。   走了几步,我便看见面前的树林里出现了零散的几栋房子,掩映在茂盛的树木后面,白墙黑瓦,外表很朴素,有点像原始的山里人家。   难道是来吃农家乐?   等到他带我走进其中一栋房子,我知道我猜错了。房子内部宽敞明亮,设计感十足,设施很先进,装饰和家具都是考究的做旧,代价不菲,绝不可能是山里普通农民的家。   他问我怎么样?   我说什么怎么样?   他笑笑,转身出了门,走向第二栋,然后第三栋。   一直走到第五栋,我发现这栋房子比起前面的,明显小了很多,里面的装修也不是一个风格,几乎都是白墙,配上老木新木做成的家具,原始而粗犷。虽然建筑面积小,前院后院却很大,种了很多向日葵。推窗望去,能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静谧的清澈小湖,泛着鱼鳞似的的波纹,穿过后院就能到湖边。   我扶着窗棂眺望,有些惊讶,刚刚在别的房子根本没有看到这个湖。   周东亭走过来,靠在窗框上,看着我说:“你不喜欢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我猜你应该会喜欢这里。”   “这样的景色谁都喜欢。”   他勾唇一笑:“那我们以后搬来这里住。你不喜欢太大的房子,我叫人把户型改小,装修我照着自己的想法来,估计你应该不讨厌。最妙的是这个湖,这座山头虽然和其他四家共有,湖却是被我们独占了。天热的时候,跳下去游一圈,抓个鱼烤来吃,或者咱们划个船,钓鱼,要么干脆什么都不干,就躺在船上漂在水面,就够他们羡慕的了。”   说到最后,他眼睛微微眯着,好似已经躺在盛夏的湖面上,被湖面的风惬意地吹拂着。   的确是再诱人不过的画面。住在远离喧闹的水岸山居,读书画画,困了便在炉火旁打盹,醒来便做点粗茶淡饭。有闲情了便在院子种点东西,随便什么都好,春天播种,秋天收割,四季与风声、鸟鸣、阳光与露为伴。不计较光阴流逝,不用周游世界,也能时刻贴近自己的内心。   我以为他根本不了解我,不成想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为我想了这么多,说不触动是假的,但是,要我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似乎有点为难。   脑子里转了几圈,我终于问道:“我到底有什么特别,值得你这样?”   听到我的话,他两眼一弯,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怎么?开始对我好奇了?”   他走到躺椅前坐下,把脚搁在脚凳上,左腿压右腿,俨然一幅主人的样子。   我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等他回答我的问题。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   “应该是你高一我高三的某一天。”   “差不多,准确说是第一天。”   我靠在椅背上,把腿翘起,和他的脚尖只隔了几公分,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听他说。   “报到那天,我坐车去学校,车子被堵在校门口,在车里的时候,我本来在专心地玩游戏,不知为什么就望向了窗外,然后……就看见了你。   “你穿着一身校服,提着很多东西往里面走,我一直看着你,游戏里的人死了都没注意,直到车子开过你的身边,还忍不住回头张望。   “后来在班级报到的地方,你趴在桌上填表格,侧脸被头发挡住,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在签到本写的名字是‘俞小江’。我以为你会是我的同学,暗暗高兴了一夜,只要想到未来三年天天都能看到你,就忍不住想笑。”   他说到这里我记得,那天小江生病,是我替他去学校办得报到手续,我对周东亭毫无印象。那天天气很热,我一个人跑前跑后得交费领书,自然不会留意人群里某个和我弟弟一样年纪想入非非的男孩。   “开始上课以后,我很快发现我那天看到的‘俞小江’其实不是俞小江,心里很失落。   “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在男女之间的事情上,我算是晚熟的。我父母管我很严,初中时我同学有开始交女朋友的,我压根不感兴趣,谈恋爱哪有打游戏好玩啊!我身边的女生,在我眼里,只是一群头发比较长的假小子。”   我忍不住笑了,天真无邪的周东亭,很难想象啊。   “严格来说,你应该算我的性启蒙老师,因为你,我才意识到男女之间的区别。”   我受宠若惊,连连摇头:“我何德何能,实在担不起这个光荣称号。”   他装模作样地压了压手掌:“你应得的,别客气。”说着,他把椅子挪到我旁边,和我并肩对着窗外蓝色的湖面。   “高一那一年里,你经常在学校门口等俞小江放学,我和很多同学一样,都会多看你两眼,不同的是,我会想,经常想起你,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尤其一个人的时候。后来,我第一次知道,即使没有尿床,床也会湿。”   明明说着暧昧的话,他的语气却是一本正经,似乎这种隐私是可以拿来堂而皇之讨论的。他没有看我,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我也没有转头看他,静静地听着。   “第二年你去外地上大学,经过几个月的调整,我慢慢开始把眼光转到身边别的女孩子身上,嗯……开始了我万花从中过的生涯,我以为这场青春期的暗恋就此早早结束了。   “直到你又出现在唐心雅的婚礼上。本来那天,我并不想去,但看见新郎的名字,没容我多想,人就已经到了酒店。那天婚礼上的人那么多,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你从我面前走过,脸上表情和走路姿势跟十一年前一模一样。   “登记那天,你问我为什么要和你结婚,我说是因为爱。你不相信,其实当时我也不信,可我知道,不娶到你,我不会甘心。结婚以来,我有很多事做得不够好,但有一点,我再没有和别的女人一起过。忘掉别的……我们认真试一次好吗?”   听着这样一个纯情又多情的故事,我很难相信自己不知不觉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当我在自己的情节里苦苦挣扎的时候,曾经还有一个人的生活因为我而产生过波动,无论这种波动是大是小,到底我是影响过谁的。   窗外的风徐徐吹来,一只手向我伸出,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指尖全是温暖的金色。也许是受山里的蝉鸣蛊惑,也许是湛蓝的湖水让我陶醉,鬼使神差地,我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上,然后被他温热的手掌紧紧包围。    ☆、第三十九章   白露一过,便是中秋。   我的记忆里的中秋,不是完美圆整的明月,不是精致油腻的月饼,也不是一桌或丰或简的团圆饭,而是一种气味,具体来说,是桂花香,就是那种闻起来像全身被蜜泡过的香甜气味。   一场不期然的秋雨过后,公园里和院落深处的桂花开了,日以继夜散发着醉人的香味。   每年这个时候,我的心里总有些发闷,不知道是因为每个学期初始往日的同学老师总是陌生地可怕,还是因为自己暗暗讨厌所有和“团聚”有关的节日。桂花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可能它的气味太过甜蜜,能够麻痹所有不开心,无声无息间心渐渐变得柔软,仿佛还能从中感觉到一丝幸福。   另一方面,我对月饼没有什么好印象,小时候吃的月饼都是我妈厂里发的五块钱一筒的苏式月饼。外面是酥得掉渣的白饼皮,饼皮中间一枚圆形的红印章,里面清一色豆沙馅,常常有股浓烈的猪油味道。   生活拮据的家庭没有什么仪式感,月饼不是中秋夜的重头戏,事实上,我们没什么戏,连赏月这种环保又不花钱的事,都没有做过。可能我妈觉得,三个人默默无语一起对着月亮发呆,不如看完电视早点洗洗睡。   小江不爱吃这种月饼,从来不碰,我当成早点,就着白粥酱菜吃一块,一上午都不饿。   大概是没见过好东西的缘故,很长时间里我以为月饼都是猪油味的,腻得像在吃肥肉,想不通满街的月饼是怎么卖出去的。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是存在好吃的月饼的,最简单的辨认方法就是一方小小的价签。   对当时的我来说,玻璃瓶里插一枝偷折的桂枝,让香甜的味道充满整个房间,伴着它静静地睡着,最好再做个美梦,中秋节就算圆满了,甚至整个秋天都没有遗憾。   后来长大去了北方,我发现北方跟南方很不一样,大山大水,连桂花树也比H市的高大。   如果你去C大,一进校门便能看到两棵大金桂,并排立在教学楼前,五六米高的树冠足有一个房间那么大。据说建校之初,它们就已经在那,至今少说也有一百岁了。念书的时候我极喜爱这两棵树,尤其开花的季节,树下常有我的身影流连,或者看书或者对着门口速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这次C大的校庆,很多班级在校名或者图书楼前合影留念,我们班的同学不约而同选择了桂树下。收到照片那天,看着树上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我仿佛都能闻到它散发的幽幽甜香,萦绕鼻尖,照片里的人美丑与否倒显得无关紧要。   举办大型的校庆是个极其复杂的工作,单看人数,便知道绝对轻松不了。各届校友去了两万多人,大礼堂差点坐不下,这还是剔除了如今在校的一万多学生后的数字。其实按照从C大毕业的总人数来看,这个比例还是很低的,当初的学生本就来自天南海北,成家立业后,要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去到千里之外某个特定的地点,并不那么容易。   庆典之后,是班级活动,我们班原来有二十六个人,来了一半,我在其中见到了孙雪莉。可能因为回到了家乡,她脸上一直挂着灿烂的笑容,显得兴高采烈。   她和我聊了一会儿,默契地没有提钱伯寅,一是因为她肯定已经知道后来的事,身为同一个女人的手下败将,应该没有交流经验的雅兴;二来,大概因为我是和周东亭一起来的。   由于人实在太多,好几个班共用一个教室,有老师有学生,聚成一堆一堆聊天。比起别的同学,我和他们中的大多数交情都不深,毕竟我只在C大念了两年多,交换期满后,中途转学,所以C大连毕业证都没有发给我。从别人口中,得知当年对我最为赏识的老主任几年前已经离世,我有些怅然若失,顿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参加校庆,想见的人一个都没有见到,难道走这么远只是为了缅怀青春?   最后,我只呆了一个多小时就离开了。   这次C城之行恰是周末,出发的前一晚,周东亭决定我和一起过来。   既然说好要认真地对待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个第一次外出的机会自然是双方展示诚意的绝好机会。   校庆晚会之后的活动我没有参加,余下的时间里,我和周东亭几乎形影不离。本来说好我当地陪,带他看C城最有历史底蕴的古代艺术,结果变成了他陪我,去的全是我以前常去的地方,其中的大部分已经面目全非。他一身名贵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飞扬跋扈的太阳镜,跟着我走街串巷,走哪都挺招人。   大部分时候我们相处还算愉快,但每当他有些亲昵的举动时,我便不能淡定了。   中秋节,也就是星期天的晚上,晚饭后,我们回到酒店房间。   明月当空,我站在落地窗前看月亮,他从身后轻轻环住我的腰,脸靠在我的头发上,喃喃道:“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觉得月亮这么美。”   我全身僵硬地站着,不知该如何反应。我可以和他在床上宣泄欲*望,但这种情人间特有的耳鬓厮磨、缠绵的举动,以我们现有关系做来,实在让我无法坦然接受。   过了好一会儿,我感觉头上重量一轻,他的脸低了下来,在我脸颊温柔地亲吻。   想到那天我答应过的事,我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转身投入他的怀抱回应他,他却松开了我,道了声晚安便回自己房间。   回H市的当天晚上,我和周东亭住到了北边的小山居,就是去C城前他带我去的那五栋房子里的最后一栋。但只一晚,我们又搬回了市区,没别的原因,交通实在不便。   小山居位置隐蔽幽静,像一方免于世俗喧嚣的净土,但正因为同一个原因,进出只能开车,对于没有驾照的我来说,就成了大问题。周东亭说他可以接送,或者雇个司机,我都觉得不好,而我暂时也没有换画室的打算,搬回市区成了唯一的选择。   过了一个在艺术上毫无建树的周末,我重新拿起画笔时不禁有点迫不及待。聚会时遇到的很多同学都已经放弃了专业、改行做八竿子打不着的工作,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当初在学校,他们熬过的夜、流过的汗不比我少,如今,我却干着喜爱的事情,还能以此为生,有什么理由不付出全部的热情和精力?   事实证明,这样的理由是存在的,还让人无法拒绝。   中午的时候,陈姐来找我,带来一个好消息:我的作品将在新加坡新世界艺术博览会展出,还入围了美术特别奖,国内的水彩画家、中国画家都曾得过这个奖,但油画家入围还属首次。当然,这不代表我已经走在了国内油画界的最前列,而是跟这个博览会的影响力近几年刚刚壮大有分不开的关系。   不管怎样,这个被简称为“新博”的博览会如今在亚洲级别很高,作为有可能得奖的作者和参展者,我自然要去现场。   刚刚打算在画室待一星期的我,两天后,不情不愿地被陈姐拖上了飞机。   上了飞机才发现,李时竟然也在。    ☆、第四十章   通常来说,高级别的艺术品展览分为三个阶段,藏家预展暨开幕仪式,VIP预展,和公众开放展。   最后一种的观众凭门票入场,前两种预展的嘉宾都是靠发有限的请柬邀请,数量加起来也比前者少得多,但不用说,展览会的交易额几乎全部由参加预展的少数人贡献,买得起又愿意买的藏家不大可能会在公众日混在一众背着长枪短炮的文艺爱好者中。   这次的新博在新加坡的东南亚文化中心举行,有来自十五个国家的四十一家画廊参加,大部分来自亚洲,还有很多独立摄影师、雕塑家和装置艺术家作品参展,总共为期四天。   这不是我第一次参展,也不是第一次入围某个大奖,但这的确是我回国以后参加过的最高级别,除此之外,似乎我尚未得到主流体系的接纳。我在艺术上一向自我,并不在意什么权威给予的奖项,可人即使能够摆脱对虚荣的追求,也无法否认对认可和肯定的渴望,这是存在于人的社会性里的需求,我也不例外,尤其是在尝到甜头以后。   我们一行三人在开幕式前一天到达新加坡,因为行程仓促,我没有时间提前去看会场。等到我在正式的开幕酒会上,看到我的《甲米河的夏天》占了一整面墙端端正正挂在那儿时,我有一瞬间的呆楞,然后就是深深地震动。   是的,我被自己震到了!   原谅我作为一名画家的自恋,在长期穷困的摸索中,没有资助没有签约,如果连自己都不欣赏自己,怎么可能坚持到现在?自恋是一种好习惯,给所有的辛苦一个完美的借口——我只是怀才不遇,总有横空出世的一天。   距离我上次见到这幅画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完成后不久就被陈姐拿走了,此刻在这里见到,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张画出自自己笔下。   画中是我国南部一个山村的日常生活,几个少数民族的姑娘在河边洗澡洗头发,脱下的衣服饰品放在河边的石头上,她们都赤着上半身或站或蹲在清浅的水里,神态自然而愉快地享受着炎夏里的清凉。动作优美柔软,面容俏丽秀雅,无拘无束地沐浴在日光中……美得不像凡人。   天知道,虽然这张画在我的大幅作品里,身体的裸*露算是多的,但我在画的时候没有半分挑逗之意,一心一意表现纯朴的民风和远离市俗人们的生活状态,笔触真实而朴素。越是裸*露,越是纯洁,那些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人物,反而带着旖旎的粉红泡泡,这是一种趣味,也是调戏传统的审美。   可是,眼前《甲米河的夏天》被顶上三展射灯一照,饱满结实的身体反射着白得晃眼的光泽,画风显得不大对劲。   于是我去找工作人员,要求他们撤掉射灯,一番交涉,他们答应酒会结束后会把灯光换掉。我接受了这个安排,转回会场。途中,我听见李时的声音,便寻着过去找他,走到转弯处才发现他和陈姐在一起,似乎在争执什么,语气都很不好,隐约能听见几句指责。他们俩关系一向不错,很多处事哲学和方法论还很类似,发生这样的“意见不合”很少见。   我压制住好奇心,收住步子,一个人回到酒会。   很快,颁奖仪式开始了,一个个奖陆续发出,终于轮到“美术特别奖”。不用掩饰,我站在人群中,内心的期待全部反应在身体上,血流加速,手心冒汗,连呼吸都不由变得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了宣布的信息。   好在李时及时出现在我身边,他捏了捏我的手腕,又轻轻拍了两下。我转过头看他,他也看着我,脸色不似平时自然,但还是给了我一个安心的微笑。   这个笑容很有用,正如过去每一次大悲大喜的关头,只要有他在,我的情绪便能平复下来。这是在长期磨合积累下来的信任和依赖,不需要语言,一个表情或者一个眼神,便能传达最真心的支持。这是同志般纯粹的友谊超过了自私脆弱的男女之情,作用在我身上的结果。   但是今晚,他紧握的拳头表明他比我还紧张。   这时,我听见那个操着浓重南洋口音的新加坡美术协会会长用中文和英文分别念出了我的名字,其实就是重复了一遍,接着四周响起了一阵不太热烈的掌声。   李时脸上的笑容忽地变大,变成了强烈的喜悦,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用力地鼓掌。   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里涌起一阵狂喜。   李时第一个拥抱了我,然后是陈姐,接着是几个认识不认识的画家,向我表达祝贺。   不出五分钟,那座铜制的酷似金字塔的奖杯到手,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可在我心里的分量已经轻了很多。人都是这样,得不到的才珍贵,一旦收入囊中,便立即贬值。   陈姐把奖杯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还给我,说:“干得不错,接下来该我上场了。”   看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问道:“你要干什么?怎么感觉我们好像是诈骗集团似的。”   “当然是要把你卖个好价钱。”   我纠正她:“是我的画,不是我。”   她挥挥手:“没有区别,你的价值就是你的画的价值,谁会把毕加索克里姆特和他们的画分开来谈?”   “……你说是就是吧。”   “今晚这里有超过七十位藏家,大部分来自新加坡本地,画商或经纪有四十多位,剩下的八十来人都是艺术家。展出的这几百件作品里,你猜猜,会交易几单?”   我摇摇头,这哪猜得着。   陈姐神秘地一笑:“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大部分交易会在明天之前谈成。一会儿你自己先回酒店,不用等我。”   说完便扭头离开了。   等我再次见到她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当时我跟李时正坐在他房间的阳台上吹风,酒店对面就是鱼尾狮公园和海湾,虽然晚上什么都看不见,但带着潮气的热带海风分明告诉我前面就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让人心驰神往。   开幕酒会结束后的这一天里,我过得是观光客的日子,穿梭在画廊和公园。李时应该也挺惬意,跟一个搞影像艺术的摄影家出去混了一天,回来时眉眼间全是兴奋。   我们俩坐在躺椅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放松地望天望地,觉得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在身边慢慢淌过。陈姐便是这时回来的,李时去开门,她手里提着一打啤酒走进来。   她穿着一身深色套装,面色疲惫,李时接过她手里的啤酒拎在手里。   她也不看他,一边走一边把公事包随手扔在沙发上,踢掉高跟鞋,只穿着丝袜走上阳台,一声不吭地坐在李时刚才坐的位置上。   李时把啤酒放在我们中间的小圆桌上,从房间搬了把凳子,围着圆桌,坐在我和陈姐中间。   我和李时都看着她,不知一向女王似的的人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变成斗败的公鸡。   她却不说话,打开一罐啤酒喝了一口,又拿了一罐递给我。我也打开喝了一口,问李时道:“还有花生吗?这也不能干喝呀。”   李时说:“我房间的已经被你吃光了。”   “哦,那我看看我那边还有没有。”   我的房间和李时的房间是相邻连通的,墙中背靠背开着两扇门,同时打开就能来去,不用从走廊绕。   翻遍了房间的迷你零食吧,好容易找了几样能当下酒菜的坚果,我抱起就往回走。回去的时候,远远听见陈姐和李时说话的声音,我走近了他们就不说了,我瞄着他们俩慢腾腾坐回椅子上,气氛有点奇怪。   过了一会儿,陈姐说:“今天和昨天成交了三十八件,你的画没有成交。”   原来是这样。   我说:“不要紧。”   “不只是你,国内画家的画几乎完全无人问津。”   “真的?”   陈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啤酒,说道:“有个韩国的画商在我面前阴阳怪气趾高气扬,几年前在北京的时候,我就想教教他做人的道理了,于是我抽空给他上了一课,那个娘娘腔竟然跑去组委会投诉我。”   她缓了缓有些动怒的语气,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组委会的两个老头还想给我上课,我直接没理。”   李时哼了一声:“没想到成熟世故的陈萍还有这么冲动的一面,真该让被你训过的小辈们看看。”   我在桌子下面踢了李时一脚,拉开一罐啤酒递给陈姐:“上完课解气了吗?”   “还行,”陈姐接过酒罐,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又说,“韩国人糟心的毁灭主义都有人看得上,我真不明白新加坡人的品位怎么长的。”   李时说:“别说画风,如今的艺术家都在不断调整自己的艺术观念、材料媒介、表达方式,用什么材料的都有。人们的口味本来就不一样,审美也不是一成不变,有人喜欢小众的风格也很正常。”   陈姐很不以为然:“你那是艺术家的思维,不是藏家的思维。”   我问:“那藏家是什么思维?”   陈姐喝了一口啤酒,望着漆黑的海湾说:“藏家都是生意人,他们的思维当然是生意人的思维。”   “那生意人的思维是什么思维?”   “那不重要。”   我发扬了十万个为什么精神,却没有得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便不说话了,默默地吃花生喝啤酒。李时抱着手臂坐在椅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夜空,也不知有没有在听我们说话。   不知不觉,陈姐旁边已经立了四个空罐子,说话开始有点飘忽。   “每次我看见那些没有上过一天史论、入行前连博物馆都没去过的画商高谈阔论就觉得恶心。他们什么都不懂,只懂做生意、做生意……   “他还真有这本事,把手底下的画家卖得越来越贵、越来越贵……你不得不服啊。   “艺术品市场就掌握在这样一群人手里啊,他们创造艺术品的价值,界定价格。你功底再厚、品位再高也进不了这个圈子。   “谈什么大众化,艺术市场从来都是小部分人的俱乐部……”   虽然陈姐说这话时未必清醒,我是认真在听的,她的话句句在理,都是发自肺腑的感言,看来这两天来受得刺激不小。国内的艺术市场本来就不成熟,到了国外,陈姐没有大画廊或都大画商支持,在H市再风光,到了完善的体系面前,还是说不上话。加上受到藏家冷遇,心里必定会难受两天。   她声音渐小,慢慢就窝在椅子里不动了,似乎睡着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李时站起来,把她送回房。   我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把啤酒喝完,很快风吹得酒劲上头,于是我也打算回房睡觉。刚进屋没走两步,却晕得厉害,便坐在李时床上缓缓。这一缓就直接睡了过去,依稀记得李时拿了我带来的茶枕放到我脖子下面,我调整了一下姿势就沉沉睡去,梦里不断回响着陈姐醉过去前说过的一句话:“没有人真正需要一幅画。”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接近中午,我睡得昏昏沉沉,口干舌燥地喝了一瓶水才清醒过来,打算洗澡的时候想起这是李时的房间。   回到自己房间,李时正躺在我床上看手机,看样子也才睡醒。   我说:“我要洗澡,房间还你。”   李时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起身回自己那边。   人们常说,世事难料,再丰富的经验也无法预料下一秒会发生的事。   洗一个澡的功夫,我的手机有三个未接电话,全是陈姐。   我把电话回过去,她的声音透着压抑后的兴奋,告诉我今天早晨我的画卖出去了,价格能让那个韩国画商闭嘴半年。   我擦着头发听着她的话,有点懵:“今天不是公众日吗?真有喜欢玩神秘的藏家?”   “这种事谁说得准。我还在文化中心办手续,晚上再说。”   陈姐不愧是摸爬滚打十几年的经纪。不管昨晚多么失意憋屈,天一亮,又是雷厉风行的女强人作派。不知为什么我就想起我妈来了,她和陈姐刚好两个相反的类型。陈姐呢,看着坚不可摧,内心比谁都柔软,昨晚就是个例子,属于外硬内软。而我妈,外表弱女子,其实内心坚硬如石,只有这样,才能凭一己之力养在两个孩子吧。   正胡思乱想,门铃响了起来。   我看了看连着李时房间的两道门,我这边的开着,他那边的关着,心想他为什么要跑到走廊去按门铃。   纳闷地打开门,“你干嘛”的话还没说出口,倚门框站着的人赫然是周东亭!    ☆、第四十一章   周东亭斜倚在门框上,笑眯眯地看着我。   这个姿势他摆起来实在得心应手。身子歪歪地靠在一边,手臂抱在胸前,右腿曲在左腿前,脚尖懒散地点着地面,笑容都带着痞气,活脱脱一个吊儿郎当的风流公子哥。   见我怔愣在原地,他眼角笑意更甚,伸出手指,点了下我的鼻子,满意地说道:“能看到你这么呆的样子,这趟就没算白来。”   说完也不客气,拉着我就进了房间。   我刚把门关上,他就抱住了我,下巴搁在我肩膀上,身体轻轻地贴在一起。   我不太自然地回抱住他的腰,等了一分多钟,才轻轻挣开,退开点距离。   他坐在床沿,我靠着对面的书桌站着,刚洗完澡只穿了浴袍,还是别坐下为好。   我说:“你怎么来了?”   他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说道:“前天收到你的信息我就想来了,给你个惊喜。”   得奖那天晚上,我发信息告诉了他,当时他说想来看看,我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有些人就是可以这么任性。   “那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难道酒店就这么不尊重客人的隐私?   他看着我,好像我的问题非常多余:“当然是打电话问你的经纪人。”   在莫名其妙的事上,我……真的是想太多了。   他又说:“你站那么远干嘛?过来坐。”说着,往后靠了靠,坐到了床头的位置,给我让了好大一块地方。   我当然不想过去,看了看挂钟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去吃饭吧。你等我一下,我换衣服。”   这时,他在床头摸索了两下,脸色微变,坐起身问道:“这是你的房间?”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的枕头呢?我记得你出门的时候是带着的。”声音已经带着一丝冷冽。   原来他在误会这个。我解释说,昨晚我喝了点酒,和李时换了房间睡,枕头还在他那里没有拿回来。   他细细盯着我的脸,过了一会儿脸色缓和下来,应该是相信了我。眼神扫过房间中的两扇门,他手指一指,又问:“隔壁?”   我点点头。   他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有点无奈地笑笑,脱下自己的外套扔到旁边,又朝我招了招手让我过去。   我看了看他的表情,抬脚过去,刚要在他身边坐下,被他扣住手腕一扯,我就歪着身子倒进他怀里,坐到他腿上。拉扯间,浴袍下摆松开,整条腿白花花地露了出来,我眼疾手快地掩住盖好。   他并没有注意这些小动作,双手规矩地搂着我的后腰,平视我的眼睛,用平静地语调说:“如果我不希望你和他来往,你是不是会不开心?”   “是。”   我此刻的脸一定绷紧的,因为在我耳朵里,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石头一样硬。   “那你会听我的吗?”   对于这个问题,鉴于我们现阶段的关系,我没有一口否定,而是认真地考虑了两分钟,假设了很多场景,从第一个反应到最后一个判断,答案都是——“不会”。   我不想对他说谎,于是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轻轻地吐出我的回答。   接着我就听见一声低笑,下巴被挑起,重新和他四目相对。他的脸上挂着轻佻的笑,说出的话语却带着酸涩:“自从我向你表明心迹,我在你心里好像越来越不重要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完全不是这样,我……在适应。”我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   “你想我吗?我想你了。”他忽然眼神灼灼地看着我,吐出这么一句话。   应该……有吧,至少我想到他才会发信息给他,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状况。   我说:“想的。”   话音刚落,他展颜笑了起来,抱着我的手臂一下子收紧,我还没反应,便飞快地在我嘴唇上啄了一口。亲完之后像在观察我反应似的盯着我,脸上全是得意的神色,像孩子吃到了心爱的蜜糖,满足而可爱。   我没想到,简单的一句话会让他这么高兴。我虽然答应和他认真相处,但平心而论,这些日子我做出的努力真的很少,大部分只是按部就班,谈不上去了解他、接受他。按照这样的方式,当最后交卷的日子来临,我是不是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自己已经尽力呢?   许是被他笑容感染,心下一片柔软,我闭上眼睛,送上自己的双唇。   眼前一片黑暗,触觉依然清晰,我感觉到他温柔地吻住我,一点点耐心地吸吮,深入,直到和我的舌头执拗地纠缠在一起,一吮再吮,好像在舔糖果一样。   他吻得很深,鼻子的呼出的气喷在我脸上,热热的有些粗重。我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不留空隙地抱着,原本抵在他胸前的手挤得容不下,只能向上攀抱住他的脖子,这下他吻得更深。   房间里很安静,即使空调24小时工作,也听不见任何电机的声音,反而,风吹动窗帘的沙沙声,不远处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还有酒店楼下人来人往,都在我耳边,我甚至还能听到游泳池里孩子们的笑声。此时此刻,总有人是幸福着的吧。   我微微睁开眼睛,隐约看到一张模糊的脸,闭着双眼,眉头微蹙,像在竭力压抑什么。   身体微微后仰,我喘着气退开,他在我面前缓缓睁开眼睛,眉头还是皱着,眼神迷离而陶醉,嘴唇染了水色,看上去饱满诱人。   我凑过去,张开嘴,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末了还伸出舌头在咬过的地方舔了一下。   他没有动,任我咬完左边又咬右边。   等我松开嘴,他忽地一个用力,把我放倒在床面,自己翻身覆上。   自从他喝醉那一晚后,我们在一起都是分开睡。这一次,他格外温柔克制,两手撑在我身体两侧,没有压着我,扯开我浴袍的动作也是小心翼翼。   他柔软的嘴唇贴着我的脖子轻轻移动,亲得我发痒,直想笑。他却我行我素,挠痒似的从左到右地亲,一发现我要笑场就惩罚般咬上一口。我只好咬着嘴唇,把注意力集中在他手掌所到之处。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隔着墙壁传来,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很轻,别人也许听不出,我却很熟悉,接着又是一连串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我这才想起,我这边的连通门没有关!顿时惊得汗毛束起,就算我和李时关系再好,这个尺度还是太过了!   顾不得许多,我手脚并用使劲推身上的人,嘴里喊着:“东亭别别别别别……”   坏就坏在我这一连串的应激反应上,明明是避免尴尬,却偏偏给人造成非礼的即视感。   事情发生的很快,没等周东亭从我胸前抬起头,就看到有个人影冲了过来,一下把没有防备的周东亭掀了开去。   周东亭被掀到床到另一边,晃了两下扶住床沿才勉强站住,不至于没形象地摔倒在地。   李时挡在我面前,看着周东亭冷冷地说:“穿好衣服。”他没有面向我,但话明显是对我说的。   我怔了一秒钟,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事情为何如此,爬起来,系好浴袍带子,跳下床,拉住李时说:“误会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却不听,只是盯着周东亭,面无表情地说道:“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关系,男人强迫女人都是下三滥。”   被人像打流氓一样对待,周东亭自然怒不可遏,他卷着袖子上前两步,在离李时半步远的地方停下,抬着下巴冷哼一声:“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强迫她了?”   火药味瞬间弥漫开来,我怕他冲动,站在他和李时中间拦住他。   李时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眼睛一转看向我。   这个事情就尴尬了,当着两个人的面,我没有办法解释自己的行为,难道说是玩角色扮演吗?   没法,我只好搓着手对李时重复道:“误会,误会。”   他皱着眉头看了我一会儿,大概见我没个实质的话又一脸窘相,猜到可能不是什么欺男霸女的情节,脸色不像刚才那么冷硬,只是眼神还带着些许怀疑。   眼看误会即将过去,偏偏有人不嫌事大。   周东亭勾住我的肩膀往后一带,把我拉到身前,挑衅地冷笑道:“你会不会管得太宽了,我们这点夫妻情趣还要你批准不成?”   话音未落,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看看我,又看看惊得没反应的李时,一脸无辜地说道:“小川姐,你太不地道了,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瞒着?”   说着还按着我的肩,使我不得不转头面对李时。   李时的脸色看不出多大的愤怒,但两只漆黑的眼睛里分明燃着不可置信的怒火。   “多久了?”嗓音几乎冷若冰霜。   “很久了。”周东亭积极地抢答道。   我低着头说:“三个多月前的事。”   李时再没说什么,沉默地立了一会儿,转身回自己房间,砰砰两声,两道门怒气冲冲地我面前关上。几秒钟后传来第三次关门声,表明他出去了。   他绝对有理由生气,三个多月的时间,我瞒着他欺骗他,唯独没有朋友间该有的坦承。患难与共建立起的信任最后还是敌不过所谓男女之情,从别人嘴里听到真相时,我能想象他对我有多失望。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心情不错,叫我换衣服去吃饭,说有一家餐厅螃蟹做得非常好吃。   我去浴室换好衣服出来,实在提不起心情吃饭,便坐在床上不动,推说不饿不想吃。   周东亭也不逼我,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淡淡地说:“他要真是你的朋友,他就会想明白,男婚女嫁不是他该干涉的,你有了家庭自然有自己的理由。他会原谅你的。”   我问:“他要是想不明白呢?”   周东亭笑笑:“那你就找个新朋友。”   我摇摇头:“交心的朋友哪那么好找,交了就是一辈子的事。”   他撇撇嘴:“你对他还真是死心塌地。”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想了想,问道:“那么我呢?你给我设定的期限呢?”   当时我有些心烦,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试探意味,脱口说道:“到你提出离婚为止。”   说完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冰冷,直到他气急败坏地甩上门,我才后知后觉,十分钟内,自己成功地把第二个人得罪了。   周东亭走了便没有再出现,我、李时和陈姐在新博的第二个公众日,即展会的第四天离开新加坡回H市。一路上,李时几乎都没怎么和我说话,搞得陈姐一头雾水,问我怎么了,我只好打哈哈。    ☆、第四十二章   回到H市的第二个星期,陈姐给我送来一张大大的支票。   看着上面一串的“0”,我慢吞吞地擦着手背的颜料渍,想起一部电影里的话:你私人生活分崩离析那天,就是你的事业蒸蒸日上之时。   对比我的现状,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我法律上的丈夫早出晚归在家也不愿和我交谈,我最好的朋友拒接我的电话,我亲弟弟疑似出轨并有一个私生子,弟妹则把挽救婚姻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而所有这些事压在心里,我还得表现地若无其事,免得在我妈面前露出马脚。   而作为一个画家,我达到了个人职业生涯的最佳状态,技法纯熟,意识清晰,资金充足,表达自由。来自外界的认可和好评如潮,或多或少增强了我的信心和我不愿承认的虚荣,一切看上去顺风顺水。   虽然齐白石认为优渥的土壤不适合艺术家,大悲大喜才能出好的作品,可是事到如今,物质丰富的年代,有几个人愿意再去自讨什么苦吃?   收起支票,我问陈姐买家是谁。   陈姐却说不知道,匿名买家委托新加坡的画廊出价,连来自哪里都没有透露。   陈姐还说,这没什么奇怪的,艺术品交易常有神秘的买家,贵的离谱的画卖掉就等于消失,往往会隔几年在某个拍卖会上出现,底价已翻了几番。不过这事一般发生在大师级的画上,像我这样不算顶级的画家有这待遇倒不多见。   又是一个周六,本来我应该要回我妈那儿住,下午接到她电话,说跟几个姐妹去烧香,过几天才回来。她在电话里声音很高兴,告诉我有个算命的很灵,谁家谁家求的都应验了,要去替我算算姻缘。   我望了望窗外灰沉沉的天色,没说什么,问她钱够不够。   她嗯了声,说回来找我报销。   我妈最近迷上了烧香这项户外活动,加入某个中年妇女组成的小团体后,几乎每两个星期至少有一次活动。寺庙大多在山里,拜神团相当于爬山俱乐部,我特意给她买了双适合远足的运动鞋,她嫌我多事,说车子开到庙门前,大家都穿皮鞋甚至高跟鞋,乡下人才穿运动鞋。   一段时间下来,家里的符卦越来越多,有时一个门楣上就贴了三张黄纸。如果算命先生能告诉我妈我已经嫁出去,并且不需要任何干涉,钱就算花在了刀刃上了。   挂了电话不久便开始下起了雨,我把伞给了乔亮,自己在画室呆到雨停才离开。   回到家,我诧异地发现周东亭的外套扔在沙发上,书房的灯亮着,从半掩的门里透出光来,隐约还有敲打键盘的声音。   自从新加坡的事情后,他一直避着我,每天很晚回来,要么很早要么很晚起床,反正总是能错开我的作息。即使我特意等他,他也不愿意和我交谈,看样子,是真的被我的话伤到了。   我吸了口气,径直大步朝书房走去。   在所有冲突形式中,我最讨厌冷战,沉默是最折磨人的,与其用冷漠当作武器,不如热热闹闹地吵上一吵来得痛快。虽然,我好像不太会吵架。   象征性地在门上轻扣两下,不等回答我便推门进去。   我已经做好准备面对周东亭冷冰冰的脸,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想说的话,只是没想到,进门先看到的却是一脸诧异的小江。   小江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翘着二郎腿,转了个圈仰头对着我,说:“姐,你怎么在这儿?”   “……”   我张着嘴巴,原来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知如何回答小江。说实话,我现在根本不想看到小江,因为一看到他不禁会想起王知雨和那个孱弱苍白的孩子,让人心疼,更别提还在襁褓里的唐乐阳。两个家庭岌岌可危只因为眼前这个人。   周东亭抬头扫了我一眼,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来,说:“她住在这里。”伸手抓起桌上的手机,对小江道:“走吧。”   小江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露出“我早就猜到”的表情,晃着自己的手机,起身往门口走去。   就在周东亭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一下抓住了他的手。   “等一下。”我说。   他停在脚步望着我,连小江也扶着门框不走了,一副促狭的样子,仿佛在看什么依依不舍的爱情片似的。   “我有话对你说,无论多晚,我等你。”   等我轻声地说完,他眼神变了变,本来没有温度的眸子忽然带上了笑意,唇角向上勾出好看的弧度,但我无法分辨是出于喜悦还是觉得好笑,他的笑容太含糊。   温热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轻轻摩挲片刻,接着一个浅浅的吻落在唇上,带着相濡以沫的温情,好像是相爱多年的恋人那般自然。一吻毕,他的手掌移动了半寸,拇指指腹擦过他刚刚吻过的地方,停在我的嘴角,眼睛里的温柔像涨潮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向我袭来。   “我会早点回来。”低低的话语像是情人的呢喃又像是郑重的承诺。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转身离去。小江做了个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动作,跟在他后面离开。   我怔了半秒,等到他们彻底看不见,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也许因为有第三个人在场,我竟然脸红了,皮肤微微发烫,手按在胸口,心跳似乎有点不规律。   然而,周东亭的“我会早点回来”可能跟“改天一起吃饭”“有空出来聚聚”一样,不管说得时候如何真切,只是一句套话。   我坐在沙发上等了又等,直到睡着,都没有等到他的人或者电话消息。   不知两点还是三点,我朦胧中听到一些响动,很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实在太重,试了几次无果。安静了一会,我身下一空就被抱了起来。   我的理智没有醒,但我的感官却没有睡,鼻子抵在他胸前,不需要刻意,便自动分辨起来。他的衣服上沾染着初秋的寒意,酒精,烟草,一丝冰凉的水汽,唯独没有香水味。   被放在自己的床上,肩背触到棉软的被单,我很想卷在身上翻个身睡去,但率先醒来的那部分大脑告诉我,过了今晚,他明天极可能还是不愿和我谈,这几个小时我便白等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晃晃悠悠走去他房间,房门没关,我探进头看了看,他在浴室洗澡。我打起精神在房里来回踱了几圈,用力拍了拍脸颊,感觉神智渐渐回笼,心里想着,支撑个把小时应该不是问题,我的熬过的通宵数不胜数。   可一坐在他床上时,不到半分钟,我便倚在床头睡着了。   再睁开眼,周东亭正站在床前擦头发,赤着脚,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见我醒了,不冷不热地说道:“困了就睡,没什么事非要今天说不可的。”   我撑着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脸,睁大眼睛说道:“我醒了,你不忙的话现在就谈吧。”   他继续擦身,不置可否。   我回忆了半分钟,又花半分钟组织了语言,说道:“那天在新加坡我不应该那么说,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情,全凭一时嘴快。希望你能原谅我,或者不原谅的话,告诉我该怎么做,这样……冷处理……真的不适合我。”   “你说的是真话吗?”他放下浴巾,看着我问道。   “当然,我是在认真道歉。”   “我不是说现在。那天……你说等我提出离婚的时候,是真话吗?”   “……”   “很难回答吗?我们心里都清楚,那就是你真实的想法。这些日子,我以为你多多少少对我有些感情,可事实上,你比我想象的更加难焐热。你把所有人放在心里,唯独对我铁石心肠。”   他的嗓音低低的,带着夜晚的平静,话里不遮掩的苦涩和疼痛像一枚针刺痛着我的神经,我忍不住开口:“东亭我——”   “你会爱我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深深地凝望着我,眼里有化不开的苦涩,似乎明知结果,却还要亲耳听到不想听的答案。但我没能给出任何答案。   “那就这样吧。”他垂下眼睛,终是淡淡地说了这句话。而同一时刻,晨曦的阳光正从窗户透进来,照亮了房间最黑暗的一个角落。   几天后,周东亭第一次带我参加应酬,紧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   那天凌晨的谈话以后,他虽然不再躲着我,但相处远称不上和谐,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就像两个住在华丽宫殿从事不同职业不太来往的室友。我们的关系一直处在隐密状态,我不知道他在这种时刻,带我出双入对是什么用意,在我看来,继续保持低调才符合常理。   但周东亭明显不这么想。他满面春风带着我,这里露一下脸,那里露一下脸,有熟悉的朋友恭维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时,他还和别人一起得意而暧昧地大笑。   后来在一次宴会,还遇到了陪柳开文来应酬的钱伯寅。   过了这么久再见到他,我的心还是会隐隐抽痛,但那种想要不顾一切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已经消失了。我想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他,他和我的青春一样,成为了过去但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也许再过些年,再想起他时,不会有遗憾,只会觉得快乐和幸福,一如他曾带给我的那样。   他淡笑着对我说:“最近好吗?”   “还好。你呢?”   “老样子。你的转账我收到了……你何必分那么清,我只是想为爷爷做点什么。”   “我知道。不过我最近挺有钱的,还是花自己挣的比较舒服。”   他笑笑,浅浅地抿了一口酒,目光扫过正在说话的柳开文和周东亭两个人,幽幽地说了句:“李时比他好。”   我没有接话,把李时和周东亭放在一起比较显然是没有道理的,况且我和周东亭的关系怎么解释都不对,还是不要越描越黑得好。   至于李时……我即使没脸没皮,必定是要哄回来的,毕竟他还指望我给他养老送终。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五十章完结 ☆、第四十三章   希特勒十九岁的时候,他的理想是当一名画家。当年,他不顾父亲的反对,勇敢追求内心所想,兴冲冲两次报考维也纳艺术学院,可惜始终没有被录取。要是当年的维也纳艺术学院知道他们将一个年青人拒之门外,会给世界带来几十年的战争,那么无论他画得有多渣,他们也许都会张开双臂托起他的艺术梦想。   话虽如此,多年后忙着打仗的文艺青年希特勒从没放弃绘画,即使在成为独裁者以后依然坚持艺术爱好,留下很多画。后来的人们甚至把他的作品和毕加索放在同一个展馆展出。   很多时候,画是作者内心世界的表达。但你去看希特勒的画,很难看出作者是个穷凶极恶的种族灭绝主义者,他笔下的田园风光、农舍牧场、城市道路和城堡教堂,宁静详和,色调清新,看上去就像是出自一个老年艺术大学荣誉毕业生之手。   有人认为,他的画全是风景建筑,而没有人物,是缺乏绘画技巧的表现,难怪被维也纳艺术学院拒收,拒得有理。   这种观点有点刻薄,但不可否认,说得基本是事实。   一般来说,在学习美术的过程中,静物在前,人物在后,从易到难循序渐进,古往今来,大抵如此。   但放在技法娴熟的画家身上,便不是那么回事了,画人还是画景,只是一种偏好,不存在高低之分。   风景画家里,我最爱透纳。无论惊涛骇浪,还是暴风雪,或者日出日落,他的笔下的景色都极富感染力,表现手法大胆而独特,带着不可思议的超越时代的先进性,正如达芬奇那样,这大概是伟大所有画家的共性——先驱者。   我想我是画不出透纳那样的景色的,相比山长水短、云卷云舒,人——才是我的激情所在。看看每张脸上的喜怒哀乐、每扇门后后悲欢离合,人之所有为人,不是树不是河,是因为我们有感情,会思考。如果不讲这些,自然界随便一块石头都比人的历史久远上数百数千倍,但它永远不会笑不会哭,生命的易逝使它更美丽又可贵。   同在一个学院,李时却画得一手好风景,尤其善画水。那时我们搭挡给人画壁画,我负责人物,他负责背景,默契地不要不要的,至今仍保持学院整块壁画的最快纪录——七天,比第二名快了整整四天。   然而现在,别说合作,我的黄金搭档连话都不肯跟我多说一句。   看了看时间,我拍了拍手上的油污站起来,第五次踱到李时身边,没话找话地说道:“来得时候我看见外面有家云南菜,一会儿我请你吃饭。”   他头也不抬,运笔如飞,冷淡地说:“不吃。”   “苹果吃不吃?”   “不吃。”   “水喝不喝?”   “……”   还想再说什么,他一个白眼翻过来,我只好讪讪闭了嘴,搬过折叠椅坐在他身后。   真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眼前的河面平静无波,如一条长长的玉带嵌在两岸草地之间。身后的平坦河滩上,有几个孩子在放风筝,呼啦啦跑过来,呼啦啦跑过去,好不开心。   我拿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背,他没有反应,刷刷刷地继续画。   “我不该瞒着你,但我是有原因的。登记那天本来就很突然,之后,我们说好要保密,所以……我没跟任何人提,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他持笔的手一顿,终于放了下来,转过头看着我,无比严肃地说:“你爱他吗?”   “……”我被他问得有点懵。   “他爱你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   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下,我把当时的情形连小江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他听完,哧地笑了出来:“一个连娶你都不敢让第三个人知道的男人值得你嫁?”   “最让我生气的不是你瞒我骗我,是你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如果你是认真考虑之后,跟自己爱的人结婚,哪怕你一辈子不告诉我,我一样支持你。可你现在,完全是儿戏,婚姻是郑重的承诺,是要负责任的,不是用来帮你那个扶不上墙的弟弟的筹码。”   听他这么说小江,我有些不高兴,小江做得错事再多,总是我关心的亲人,于是转过脸不理他。   “怎么?我说错了吗?你帮他擦的屁股还少吗?在巴黎的时候,光我知道的,你给他寄过的钱,你自己数数。天天饭都吃不饱,还有心思帮他买这买那……”   “说我可以,别说我弟弟。”   “说他怎么了,你还不服气——”   叮铃铃……   李时刚要教训我,手机不提防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气焰,他不耐烦地接起来,对着话筒低吼道:“说!”   我撇着头,不去听,自顾自望着远处天边飘渺的一线云。   没一会儿,他挂断电话,开始利落地收拾东西。   我诧异道:“要回去了?还没画完呢。”   “回去再说,汪俊竹不见了。”   我们马不停蹄赶回李时的画室,刚推开门,早等在那里的陈姐看见我们,立即迎上来,焦急地问:“俊竹真的没来找你?”   李时道:“我一大早就出去采风了,没看到她。”说完又问画室里的伙计们,大家都说没见着。   陈姐更着急了,忍不住抱怨道:“说好九点接孩子,她爸爸偏偏迟到半小时,等他到了人都走完了。人不见了,电话也不接,这么大孩子怎么就乱跑呢……”   我把陈姐拉到沙发上坐下,安抚道:“先别急,她的同学问过了吗?”   “问过了,都说没在一起。她爸已经去她常去的地方找了。”陈姐不断地揉着手指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不可抑制的担心让她的眼神都比平常显得凌乱了许多,她看了一眼李时,说道:“在学校的时候,俊竹天天说放假就要来找你,我又没有不准,她怎么就不能等等呢?”   李时叫了个姓陈的小伙子去门口等着,看见人立即带进来,小陈应了一声出去了。大家都被这个小姑娘折磨过,此刻也很着急,谁都没有心情工作。   一会儿的工夫,陈姐如坐针毡,有点呆不住,说要出去找。李时把她拦住了,轻声地劝慰,他的手按在她露出的手腕上,男人的宽厚有力覆盖女人的纤细白皙,紧紧地包握着。两人抬头默默对视一眼,流露出一种特殊的默契,是需要长期亲密的相处才会有的那种。   看着看着我就移不开眼了,脑子里的弦好像被什么拨动了。接着陈姐另一只手盖在男人的手背上,手指无力又依赖地微微收紧,像是漂在海上的人触到了救命的木板。   我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断了,发出铮地一声,刺耳地像粉笔划过黑板。   他们……什么时候……我怎么完全无知无觉……   李时有多久没谈过恋爱了?很久了吧,久到我习惯了他随时在我身边,久到我肆无忌惮挥霍他的关心,久到虽然早听说他有了女朋友,但潜意识里总觉得眼见才能为实……   如果真是这样,很多事情就有了解释。李时没有作品参展却跟我们一起去了新加坡,当然,我当时以为是陪我。还有那些诡异的争吵,像是专门避开旁人似的。还有,李时一向不拘小节,本可一笑置之,独独对汪俊竹的追求避如蛇蝎如临大敌,最大的原因不是年龄,而是因为她是陈姐的女儿。   我真是太迟钝了,自诩能捕捉人脸上所有细节的眼睛完全被蒙住,我想我需要冷静一下。   跟他们俩说了声我便起身出了门口。   小陈正蹲在楼梯口抽烟,我要了一根,叼在嘴里,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着。   小陈奇怪地看着我,我假装用力甩了甩打火机,来掩饰手指的颤抖。最后还是他帮我点着了火。   我们两个一个蹲一个站,吧嗒吧嗒各自吞云吐雾,不知不觉半包烟见了底,小陈起身打算去旁边商店买一包。走了两步突然定住了,眼前赫然出现一个高挑的身影,正是穿一件米色风衣、脚蹬高跟短靴完全不像初中生的汪俊竹!   小陈确认了两遍,就是这个小祖宗,二话不说拽着她噔噔噔地跑上楼去,惹得汪俊竹一边跑一边叫别弄乱她的发型。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二楼拐角,手里最后一口烟抽完,我把烟蒂摁灭扔进垃圾桶,转身往车站走去。   回到家,正是暮色西沉的时候,暖暖的夕阳照进客厅,周东亭正坐在客厅地板上打电动,听见动静回头看了我一眼,淡淡说了句“回来了”。   虽然还是不冷不热的语气,但这样的问候已经让我如沐春风,我以前在家的时候,看见我进门我妈通常只给我一个眼角的余光,嘴皮子都懒得动。   我走过去,盘腿坐在他旁边,支着下巴看电视屏幕上爆出一包一包的血,满眼血淋淋,我突然觉得很过瘾。   我问他:“我能玩吗?”   他斜睨我一眼,递给我一个手柄,接着把游戏调到双人模式。   打打杀杀的战斗看着简单,玩起来我却完全不得要领,从头到尾抓着手柄一顿乱按,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一个猪队友的破坏力。   “有没有简单点的?这个操作太复杂了,不适合我。”   “你会玩什么?”   “……我玩过拳皇。”   真不是胡吹,我当年玩拳皇可是一把好手。照理,我这么乖巧的学生是不会进当时被看成“小流氓聚集地”的游艺厅的,可谁让我的同桌是游艺厅老板的女儿,小江知道了以后非缠着我带他去,老板听说我是出名的“好学生”,给了我很多游戏币,只让我在学习上多帮帮他女儿。一来二去,我也成了那里的常客,练得一手KO技能,放眼整间游艺厅没人能打过我。   可一上手才知道,现在的游戏玩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真后悔牛吹太早了。周东亭帮我换了一款格斗,我还是沿袭刚才一路蠢到底的打法,被电脑狂揍,最后周东亭看不下去了,抓着我的手帮我打,终于勉强战了个平手。   屏幕上弹出“GAME OVER”的字样,我几乎气喘吁吁地放下手柄,仿佛真打了一架似的。   他松开我的手,看着我笑道:“你出去千万别说自己会打游戏。”   我挥了挥手,身子一歪瘫倒在地毯上,说:“不打了,累死我了。”   “你用吃奶的劲抓手柄能不累吗?我扳你的手都扳不动,多打几次就好了,下回我教你。”   “算了,我不想拖累你。”   他无声一笑,点点头,似乎觉得有道理,又看我一眨不眨看着天花板便问道:“你在看什么?”   “天花板。我一直以为是贴的墙布,刚刚才发现,这些花纹竟然都是画上去的,”我沉吟了一会,“唔……你可能比我想象的更有钱。”   他一听,来了兴趣,躺到我旁边,细细地望去。   过了一会儿,他问:“这个很难吗?”   “不是难不难的问题,对画师来说,画天花板简直是噩梦。要么整天抬着脖子仰着头,要么躺在又高又窄的脚手架上抬着手,米开朗基罗花四年画完西斯廷礼拜堂的天顶就落下了终身残疾。我画过一次,你知道最难以忍受的是什么?是你涂上去的颜料会滴到脸上,眼睛鼻子嘴,简直……呃……无法形容你的心情,大概恨透了地心引力……”   想到当时的过程,我不是爱抱怨的人,也忍不住倒起苦水。   “按照客厅的面积,这个得花上……嗯……”   我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嘴里嘀嘀咕咕估计画这个天花板花的时间。   忽然,手被人一把捏住,慢慢从空中落下。   我转过头,正对上他漆黑的眼睛,眼中的不舍和怜惜深深撞进我的心里。   四目相对,他说:“以后不想做就别做了。”   我笑道:“想做都没机会,国内不兴这些,今天还是我第一次在H市见到真正画出来的天花板。”   话音刚落,他看我的眼神微变,放开我的手,凑近闻了闻,鼻子快抵到我唇边,说:“你抽烟了?”   “嗯。”   “不是已经戒了几个月了吗?”   “刚才有点心烦。”   “采风也会让你心烦?你跟谁去的?”   “李时。”我想说跟他没关系,好像又不是完全没关,干脆不解释。   他没有再说什么,坐起来继续打游戏,不再理我。   我也坐起来,看了看天色,说:“晚饭我煮点通心粉怎么样?”   低音炮传出嘟嘟嘟嘟机枪扫射的声音,他淡淡说道:“不用麻烦,打电话叫送餐就好了。”   “不麻烦,我想吃通心粉。”   这是真的,刚才抽烟的时候,我就忽然想起以前半夜回公寓,和李时煮一把通心粉当晚餐的事。日子太穷,只放一点盐,又硬又韧,比白水煮挂面难吃百倍,我们照样都吃光。时过境迁,最难的岁月过去了,最坚固的情谊似乎也在一点点离我远去。    ☆、第四十四章   十月初的一天,陈姐给我带来了一个特殊的订件。   之所以特殊,是因为这不是单纯肖像画,我要画的对象在真实世界中并不存在,而是来自意大利小说《十日谈》的女主人公。   这种定制形式曾经十分流行,在禁欲呆板的中世纪,艺术的主题是神学,圣经故事一度是画家们唯一的题材,于是才有了各种各样圣母圣子天使的形象。这当然都是画家臆想出来的。人人都在谈圣母,但有谁见过?   不仅如此,后世的许多文学作品里的人物也纷纷被画家呈现纸上。在我看来,最受青睐的可能数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菲利亚,沃特豪斯画过,阿瑟休斯画过,米雷尔也画过。   她是哈姆雷特的恋人,眼看着心爱的人和父亲兄弟势不两立,痛苦的她日夜煎熬,迷失了理智也迷失了方向,终于错乱成狂,一身盛装,自溺溪流中。   这里有两个关键词:错乱、一身盛装。   够疯狂,够戏剧化,够激动人心,简单几个字的描述就让人忍不住热血沸腾,脑补各种展现疯狂而高贵的细节。之前的画家们也正是这样做的,他们笔下诞生的奥菲利亚个个美丽而震撼。   再回到我要画的《十日谈》上。这是本由一百个独立的小故事组成的故事集,16世纪被列为禁书,现代人称其为欧洲文学史上第一部现实主义巨著,“指引人们走向心灵自由之路”。我上学的时候读过,故事内容大多是讽刺教会的荒淫无耻和歌颂自由享乐的现世生活。   订件指名要画第八天的第一个故事。   我已经不能记得故事的内容,但本能觉得很有意思又富有挑战,第一次萌生了很想见见这个复古的买家的想法。   陈姐却说不行,买家是匿名的,要到交画的时候才会知道是谁。   故意设定的障碍让我对这个神秘的买家更加好奇。   交待好画面尺寸和期限的事,陈姐喝了会咖啡便走了,我绷紧的神经不由一松。自从知道她和李时的关系,再见她时我对我们的相处方式感到有些困惑。以前我们是纯粹的工作关系,也许有点类似朋友,总之是清白的,现在的情形,我不知该跟李时疏远以避嫌,还是该试着把她当自己人。我有一种预感,我和李时的关系是回不到从前了。   好在他们都不知道我知道。   之后的两天里,我开始专心准备这幅画。乔亮帮我找来《十日谈》的中译本,我花了一个半小时仔细读了第八天里所有故事。   从前,有个叫古尔法度的人,爱上了朋友的美艳娇妻,夜夜魂牵梦萦,于是向美少妇求爱,想和她春风一度。没想到美少妇提出了要两百个金币作报酬,见她如此贪财,古尔法度的爱慕转化为鄙夷。他略施小技,先问自己的朋友,也就是美人的丈夫借了一笔钱,再当着其他朋友的面交给美人。美人不知内情,以为是过夜费,趁丈夫出门,当夜便与古尔法度共赴床帏。等到丈夫回来,古尔法度当着证人的面说已经把借款交还给了他的妻子,美人吃了哑巴亏,却无处诉说,故事结束。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精明的男人白睡了一个贪财的有夫之妇的故事。按照要求,我要画的正是真相揭开的最后一幕。   看了两遍,我心中暗暗有点失望,比起奥菲利亚,这个故事显得太平淡太普通,没有跌宕起伏的命运,没有可歌可泣的爱情。转念一想,译本可能有删节,流失了重要情节也不一定,我不懂意大利语,于是又上网找了法语版本买回来,读完发现内容差距不大。就是这么个情节,两个版本差异只是细节描述一个多一个少而已,这个作为女主角的美少妇依然连名字都没有。   略一沉思,我没让最初的臆想破坏我的兴趣,生活不总是“不疯魔不成活”,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鸿沟不可逾越,卑鄙市侩的酒色财气也许才是主流。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我让乔亮物色模特,自己开始绞尽脑汁地构图。   当我认真投入到一件创作中时,本心是希望不受外界打扰的,所以才会有助手这种设置来帮忙屏蔽干扰。可助手总有下班的时候,有的干扰是再厚的墙也屏蔽不掉的,比如唐心雅的追魂连环call。   “喂,心雅,有事吗?”   “小川姐,小江正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我该怎么办……呜呜……”   “……他们在哪?”   “还能在哪,不就她上班的卖场,我和阳阳在外面,不行……我忍不下去了,我要教训那个女人……呜呜……”   “等等,你别冲动,我马上过来!”   不得已,我放下笔匆匆洗了手,打车赶去王知雨上班的卖场。   见到唐心雅是在路边的咖啡店,马路上都是行色匆匆回家的路人,她气定神闲坐在玻璃窗边喝咖啡,大有玩弄一切于股掌之中的倨傲气势,好像电话里那个声泪俱下情绪失控的女声全是我的幻觉。阳阳被保姆抱着,在一边的咿咿呀呀地玩耍,看见我这个陌生的阿姨只是晃了两下手臂便又转去保姆怀里。   唐心雅朝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还没说话,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她面前的手机吸引住了,分辨率极高的屏幕上出现的两个人正是小江和王知雨,一来一回地交谈着,听内容,好像在说卖场的营业额的事。   我说:“这是什么?直播吗?”   唐心雅抬起头,手指朝街对面一点:“我的私家侦探从里面传来的画面。”   “偷拍这个……合法吗?”   她哼了一声:“有什么合不合法的,我只是不愿意当傻子罢了。”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对我说:“小川姐,你知道小江有多过分吗?他是堂堂集团公司的总经理,却要亲自过问一个卖场的事,上个月专门把这个女人从收银提成领班,当全公司的人都是傻子。现在更好,连脸都不要了,打着调研的幌子,大摇大摆到这里来见她。哼……”   王知雨工作的卖场竟然是唐家的产业,这也太巧了。传过来的画面一直在移动,两个人边走边交谈,显然是一副现场办公的状态,没有一丝暧昧的眼神或者动作。   唐心雅咬着牙说道:“我真是恨透了他们假模假式的样子,满脸一本正经,你跟他说什么都像在无理取闹。”   这时,镜头一转,出现了一个白瘦的小男孩,正朝王知雨的方向走去。   我心顿时一紧,感觉要出事,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去看唐心雅。   唐心雅倒没有特别的反应,看到我战战兢兢的神色了然地笑了笑,说:“你不会以为这个孩子是小江的吧?”   我看着她没有回答。   “呵我早找人验过了。如果是的话我怎么可能悠闲地坐在这儿,跟我前夫的姐姐聊天?有意思的是,小江想得应该和你一样。”   咝……长久悬着的心落地的同时,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每个捍卫婚姻的女人的侦查力和行动力是不可预测的。她知道真相却瞒着小江,让他以为自己有个私生子,到底要干什么?   唐心雅有些不耐烦地关掉手机播放器放回包里,又拿出粉饼盒给脸上细细地拍了点粉,对我说:“姐陪我买点东西吧。”   不给我拒绝的机会便站起身往外走,我叹口气跟上,保姆推着阳阳走在我们后面。   穿过马路,再走几十米就是卖场,许是到了自家地盘,唐心雅底气更足,忽然有了闲心跟我闲聊:“姐,我听人说,你现在和周东亭在一起?”   “嗯。”   “小江这招倒是不错,为了拉拢他,自家亲姐都舍得。”   “什么意思?”我皱着眉头问道,含沙射影的话听着真让人不舒服。   她无所谓地笑笑,继续说道:“抓牢周东亭也许不难,要想进周家门可不容易。姐,你可得用点心,光长得漂亮是没有用的。”   我冷着脸没有接话,表示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却好像开了话匣关不上:“听说最近周东亭跟他爸闹得可凶,他跟裴家那姑娘的婚约是很早订下的,当初也是他自己答应的,现在想反悔,恐怕得脱层皮。”   说完,还提前幸灾乐祸地轻笑两声。   我看了看周围货架上密密麻麻的女性用品,说:“要买什么?回去我还有事。”意思你就赶紧买吧,买完咱就散。   她却不停,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女王巡视一般往前走,边走边脆脆叫了一声:“小江!”   我猛地回头一看,迎面过来的赫然是小江和王知雨,小男孩在中间,牵着两人的手,俨然一个三口之家。   要再躲开已经是不可能了,但我也不想过去趟这浑水,于是就地假装挑选卫生巾,只用眼角余光留意那边的情况。   看见我们,小江迅速地放开了小男孩的手,欲盖弥彰地插到自己裤子口袋,样子十分窘迫。唐心雅像没看见似的,抱着阳阳跟小江亲热地说话,小江回过神来,伸手逗弄阳阳,微笑回应妻子的话,看似工作时偶遇宝贝儿子的父亲,但他略略发白的脸色和飘忽的眼神显示他内心的慌乱,毕竟这早已不是工作时间,稍一推敲必定难以自圆其说。他的注意力在一会儿在大孩子身上,一会儿在小孩子身上,像是怕伤了谁的心,试图找到打破这一窘境的办法,却毫无结果。   王知雨则有些拘谨地站在一边,把怯生生的孩子护在自己身后,恭敬而尴尬地看眼前一对各怀鬼胎的夫妻秀恩爱。   五分钟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抱起孩子告辞离开。   小江心不在焉地亲了亲阳阳,让唐心雅先带孩子回家,他办完事就回去。   唐心雅把孩子交给保姆抱远一点玩,顺便收起刚才亲热的表情,冷冷地说道:“你是没看出来还是真爱上她了?她在利用你而已。”   小江看看唐心雅,又看看偷听的我,眼神晦暗不明,说:“你想太多了,我说过了,不是你想得那样。你们先回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便转身朝王知雨离开的出口走去。   唐心雅在他身后不高不低地说道:“你和周东亭联合设计二叔的事情,我爸已经知道了,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这句话一出,小江身形明显一顿。他转过身,没有看唐心雅,而是先看了我一眼,表情很复杂。   我茫然地望着他,又不是我告的密,看我干嘛?   看得出他在犹豫,但很快有了决定,跟唐心雅离开。   我和他们匆匆告别,后面发生什么我真的不关心,我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唐心雅找我来不过是为了多个同盟道德上震慑小江罢了。其实我的威力远没有她想得大,充其量只是把我拖下水,今后多一个人分散小江的注意力罢了。   我的日子照样过。   二十天后,我带着《第八天故事一》来到市中心一间会所交画。   通常,这一环节都是由陈姐负责,但出于买家的特殊要求,加上我的好奇,这一次由我亲自送。   这间名叫唐阁的会所位于最繁华街道,和车水马龙仅一墙之隔,却曲径通幽、安静雅致。里面全是中式陈设,看得出都是考究的精工之作,前厅和走廊看不到一个客人,只有零星几个穿着唐装的服务生穿梭忙碌着。   一个穿旗袍的漂亮领班把我引到一扇门前,让我稍等,自己先进去通报。   这架势有点像面试,弄得我小紧张起来。倒不是我不自信,只是“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以自己的理解画出来的故事,不知是不是符合别人的期待。   我选取了真相揭露时的一幕,以三角型的构图表现人物关系,有人震惊,有人得意,有人莫名。同时,三角也是最传统的构图,稳定而坚固,这里用来反衬人性和两性的脆弱再合适不过了。画面色调偏重橙色和紫色,以互补色突显紧张感,辅以些许金色,表现少妇的美丽和贪财。人物的表现手法颇为古典,衣饰、家具我参考了十四世纪欧洲流行的图样反复修改画成,总之,我已经尽心了。   过了一会儿,女领班从里面打开门,微笑着请我进去。   我提起画袋,迈开步子朝门里走去。   里面很宽敞,和外面中式装修不同,这间房间完全是欧式风格,从水晶灯到巨大的沙发,富丽奢华。这里似乎正在举行某个小型画展,十来个人或坐或站,像是被我的到来打断,全都转头望向我,神色颇为古怪。   快速扫过人群,我看到一张不算陌生的面孔,瞬间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原因正是那个端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望着我的人,向我订画的买家,想必也是派对主人——周东亭的爸爸周裕山。 作者有话要说:  生活中不避免地会有很多负能量,防不胜防地传染给你。即使你努力像个神经病一个快乐地活着,还是会被亲近的人灌一大桶苦水,拼命对抗这种抱怨带来的影响好累好累。。。。我需要好好睡一觉。 ☆、第四十五章   我认得周裕山是在给柳家画全家福的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多,但他身上散发的气场不容易让人忘记。   画肖像讲求“以貌取人”,通过观察一个人的外表抓住性格和其它的内心活动,才能以笔触赋予画中人灵魂,不然,再细致的描绘都是肤浅而浮于表面。   周裕山有一副端正的面孔,国字脸,粗眉剑目高鼻梁,嘴唇厚实,眼神始终透着锐利而审视一切的光。跟柳开文的冷若冰霜不同,他时常面带微笑,但他的笑容不会让你觉得平易近人,反而产生更强的距离感,上位者自带的笃定高傲和说一不二的作派,让他的笑容对别人来说都是施舍。   巨大的圆形茶几上摆满了木头的雪茄盒,还有一个个自命不凡的洋酒瓶子,在水晶吊灯照射下闪闪发光,如果没有墙上的画,更像是某个小集团的雪茄派对。   厚重的雕花木门无声地在我身后阖上,我上前两步,在房间中间停住。   周裕山笑脸相迎:“俞小姐很准时。”   “应该的,”我直入主题,“周先生要在这里看画吗?”   “不急,你来得正好,我最近得到一批有意思的画,今天特意请朋友们来欣赏。俞小姐是专家,比起他们这些附庸风雅的粗人,我更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说得很客气,旁边的几个中年人笑了笑,被挖苦也不生气,看来关系不错。他们齐齐地看着我,真像是好奇地等待我的评价。   我没有推辞,把画袋放在一边,从门边最近的一幅开始看。   第一幅是一张素描,画中女模特裸身侧坐在高脚椅上,姿态放松,头发挡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哀戚的眼睛,目视画面外的某个地方,像有无穷的心事。   第二张是油画,身披薄纱的女郎虔诚地跪在窗前,面容十分诡异,看不出表情,脸像一只融化的蜡烛,奇丑无比,双手呈祷告状,阳光洒在她莹白的肌肤上,在画家粗放的笔下,娇艳而纯洁。   第三张是水粉人物半身像,笔触极其细腻,把画中人物的身体描绘地惟妙惟肖。画家没有画出完整的面部,而是从小巧的下巴开始,修长的脖颈,锁骨,双手微微遮挡的饱满胸部,比不加遮掩更加惑人。   其实已经不需要看了,这里有九幅画,每一幅画风不同,技法有上下,有的面容清晰有的模糊,表达思想天差地别,显然出自不同画家之手。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里面不着寸缕的女郎心口上一粒鲜艳的朱砂痣。   我一幅幅看过去,到第九幅画前停住,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转头的时候,不出所料地对上身后一道始终跟随的目光。   周裕山走过来,脸上的微笑比以往压迫力更甚。   “如何?”他说。   我微微一笑:“您费心了,收集这么多我当模特的画,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吧。”   “是费了些事。不过为了大家一乐,这点钱和时间,也算值了。”   沙发上一个留着背头的人说道:“老周你说我不懂艺术,放以前我是不承认的,我家那么多古董字画也不是白买的。但今天我真看不明白了,你看看这幅,人不人鬼不鬼,俞小姐如花似玉一个人,怎么就被画成了这样子?如果不是跟别的画摆在一起,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这画里的人就在眼前。”   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胸前,似乎在看那粒朱砂痣是否存在。   浅浅地看了他一眼,我绕过周裕山,走到被质疑的那幅画前。   我记得这幅画,当时正是我去法国的第一年,作者是个有些人格分裂的法国画家,他的主要人格跟大多数外国人一样叫我Yu,他的次要人格是个女人,喜欢叫我Gina。这幅正是次要人格画的,因为她不经常出现,所以前后时间加起来我当了一年的模特,而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跟画家的主要人格聊天或者看他演示自创的古怪调色法,活像化学实验。真是个有意思的老头。   “画家是想通过丑陋的肉体表现人最真实的一面,这是现实主义的一种。人都是孤独、虚弱、虚伪的生物。丑陋即是美,越冷酷越枯槁越接近人的本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大背头不置可否,指了指旁边一幅说道:“丑就是丑,美就是美,你看这张就很好看,啧啧……媚劲入骨,比我上回那个女明星还风骚。俞小姐身材不错,你男朋友真幸运。”   “咳……”周裕山一声轻咳,似乎对大背头的话不太满意。   旁边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人问道:“看了这么多,我有点不明白俞小姐到底是画家还是模特?”   “当画家不能养活我自己和我的梦想时,我就当模特。”   “俞小姐似乎对当不穿衣服的模特情有独钟?”   “同样是占用时间,穿不穿衣服报酬差三倍,我想不出理由选择产出低下的。”   房间里的人都沉默着,有人看戏有人看我,但眼神无一例外,流露出轻蔑。这些人恐怕个个动辄身家过亿,养尊处优久了,无法理解人为生存而挣扎的感觉,自然认为我的说法是为自己的懒惰无用找的借口,我只是又一个自甘堕落的女人。   周裕山点上一根雪茄,望着我慢悠悠地说到:“想不出理由吗?一点点羞耻之心、一点点自尊自爱,算理由吗?”   “这和艺术并不冲突。”   “那这张也不冲突?”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幅画几乎空白,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侧卧的人体造型,细节和五官全部没有。画布四周贴了很多照片,有的是正面,有的是背面,还有俯视角度的,非常清晰,还有各种部位特写,显然是偷拍的。可能由于接触时间短、过去太久,我对这个假装画家实为变态的人没有印象,也没有太生气,只是觉得当时自己的社会阅历实在太浅,但以我当模特的总数,碰到些个居心不良的也属正常。   倒是难为周裕山,为了让我难堪连这个都翻了出来。   他见我似乎终于无言以对,继续说道:“俞小姐,衣服脱了,想再一件件穿上,可没那么容易。”   我毫不退缩迎向他的目光,淡淡回答:“有什么难的,现在我不正穿着吗?”   他眼神如炬看着我,权威受到挑战的认识让他一向带笑的脸露出浓重的不悦。其实我并不是故意要和他针锋相对,最近以来,周东亭高调地和我出双入对,作为一言九鼎的家长,周裕山忍到现在才找我,已经不容易。可他试图用这些画来羞辱我,让我知难而退,真是打错了算盘,毫无说服力,我既然当了模特,就不怕人看见,即使时至今日如果需要我再次为艺术献身,我依然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扑哧……”   我和周裕山沉默地对峙,气氛僵硬,旁边却有人像憋不住似的笑了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角落的柳开文站起身,闲庭信步地走到酒水台边,给自己添了小半杯威士忌,在所有人探究的注视下,缓慢而优雅地啜了一口,回头对着周裕山凉凉说道:“不谈正经事我就走了。把我们叫来不聊股票期货房地产,倒跟个小姑娘较劲,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周裕山虽然比柳开文长几岁,但却是他的妹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相互拆台,太跌份,周裕山只是一言不发地抽着雪茄,冷眼看我。   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虽然我没有觉得自己需要被解围,但还是感激地看向柳开文,他却自顾自地喝着酒,完全不认识我一样。   我走回我的画袋旁边,蹲下*身取出里面的画板,俯低身子的时候我能明显感到自己正被好几双眼睛放肆地打量着,我在他们眼里,恐怕和照片里的样子没有什么两样。   我把《第八天故事一》取出,放在旁边的架子上,挡住原来的满是照片的画。   “周先生,这是您的订件。您连这样的无耻下作的照片都愿意收入囊中,我用心画的画您必然也会接受,剩余尾款请打到我经纪人帐户。不打扰了,再见。   说完,我便朝门口走去。   才迈开腿,周裕山不慌不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俞小姐,你这么洒脱真是让人钦佩,但愿你的家人也像你这么洒脱。”   我不禁皱起眉头,有钱人的套路还真是没什么新意,就喜欢迂回打法,我脚步不停,继续朝前走。   这时,砰一声,两扇厚厚的门被一下子推开,吓了我一跳。接着我就看见怒气冲冲的周东亭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周身散发着不可靠近的气场,后面跟着惶恐的服务生。   他两三步跨到我身边,一把捏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扯把我扯到身边。我被他捏得生疼,忍着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是为我而来。   周东亭双眼在房间里慢慢扫过,那些全是我裸露的身体的画一张张落入他的眼里,眼神越来越寒,我的手腕快被他捏得没知觉。   最后,他冒着寒气的目光对上周裕山的,父子俩又是一阵无声的对峙。   沉默了一会儿,周东亭放开我的手腕,和我十指交握,冷静地说:“爸,你做这些,不会让我动摇,只会让我们周家脸上无光。我刚去了裴家,什么都说了,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都告诉他们了。我没有办法娶裴爽,因为我已经娶了别人。”   周裕山果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雪茄烟的灰烧了半天都没有磕。半晌,他才瞪着眼睛低喝了一声:“混账!”   周东亭笑笑:“各位叔伯雅兴不错,也不怕年纪大伤身么?你们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留下一堆遗产给谁花呀?”   离得最近的大背头一听,冷哼一声站起来就要发火,被柳开文挡住了,他说:“东亭,这里都是长辈,你说话也别太过分了。”   “我过分吗?二舅,要是你的女人被一群老不休集体意*淫你能客客气气的?”   柳开文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向来在他面前规规矩矩的周东亭这是连他一块骂了,好没面子。   周裕山手指着四面的画,咬牙说道:“你好好看看这个女人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这样!你想气死我和你妈吗!”   周东亭没有看,而是转头望向我,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真挚,黑亮的眸子里映出我的身影,说道:“爸,我爱她。”   “住口!”   “我不在乎这些个破画。从很久以前我就爱她,我一直不承认这件事,因为她离我太遥远,我害怕得不到。但我没有办法一直自欺人,爱就是爱,我一想到她就会笑,她不在的时候会想她,她在的时候也会想她,只要她能在我身边,我愿意用我的所有来交换……爸,不管你和我妈接不接受,我都想和她过一辈子。你给我的东西,你要拿走就拿走吧,没有这些我也不会饿死,如果将来你愿意和我们来往,她会是你孙子孙女的母亲,我希望你对她能有起码的尊重。如果不愿意,你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   说到最后,他望向周裕山,声音因为夹杂痛苦而变得低沉,却依然决绝。   我垂着脑袋,静静地听着,他不高不低的声音如一声声惊雷炸响在耳边,我没有办法直视他的眼睛,怕看到里面那个渺小的自己。刚才在他父亲的道德压制面前,我始终抬头挺胸,不曾感到一丝羞愧,因为我心坚定,我知道自己做得是对的,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后悔。   此刻耳边全是他的声音,他字字肯切、句句深情,如山石压在我心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曾逃避似的认为,他对我是一种冲动迷恋,得不到而带来的征服欲,与爱情无关,迟迟不肯付出真心,时时为自己留有退路。不成想,他是真的爱我,且是这样不给自己转圜的余地。   被爱,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用尽小半生的力气,图的不过是爱。他的爱,既顺理成章又出乎意料,为什么我觉得这样难以承受?   周裕山气得摔了杯子,周东亭拉着我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第四十六章   一路无话。   回到家,我坐在沙发上,周东亭坐在茶几边上,头对头,膝盖对膝盖。   我低着头看自己的手,食指指尖沾着一滴红色的颜料,形状恰似泪珠,我左手右手一起用力揉,却怎么也去不掉。   这时,我纠结在一起的双手被一只白净整洁的大手覆住,使我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动作,眼睛不自觉地盯着那只手。   那只手的无名指上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一只圈戒,手指细长,被简单的指环圈着很好看。   “小川……”   我听见他低低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下意识嗯了一声,抬眼望他。   他此时和一个小时前气势汹汹的模样截然不同,是温柔的,耐心的,怜惜的,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在眼波里流转。   “你从刚才一直没说话,你还在生气?”   “那些画吗?我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是不错的回忆,大部分。”   “我爸肯定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我代他向你道歉。”   我抽出右手覆在他的手上,摇摇头说道:“不关你的事,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是夫妻,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看着他认真的眼神,我心头一暖,伸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我没受什么委屈,谢谢你一直替我着想。真的,很想找机会谢谢你。”   他抓了我的手握在手心,看着我坚定而缓慢地说道:“我不要你的感谢。刚才在唐阁说得那些,都是我的真心话……我爱你。”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我的心不期然被什么一撞,砰砰乱跳了起来,这三个字无论什么时候听来,都带着无比的杀伤力,甜言蜜语面前,女人的耳根总是会发软。   “我想和你白头到老也是真的。我已经爱你十年,你从来只出现在我梦里,最近这几个月几乎天天能见到你,我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美梦里,如果梦醒后,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你,我不知道要怎么过。”   他的语气很淡,却带着明显的伤感和痛楚,仿佛只要想象那个画面就要窒息一样。这种体会我有过,当初和钱伯寅热恋时,只要一想到以后可能会分开,眼泪便会在涌出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抽一抽地痛。   我看着眼前的周东亭,只觉得心疼,他为了我与家庭决裂,我却连句确定的回应都没有勇气给出。我轻轻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揽到肩上,轻轻抚摸他的头,像在安慰受伤的孩子。   他把脸埋在我的肩窝,闷声闷气地说:“我不奢望你马上爱上我,我只求你不要再拒绝我,不要逃避,让我爱你,好吗?”   多么骄傲的人,如今却情愿让自己低到尘埃里。   我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没有回答。   他又问了一遍:“让我爱你,嗯?”   嗯字的尾音上翘,带着急切和不甘心,像是小心小心翼翼的撒娇,让人不忍拒绝。   等他问出第三遍,我推开他的肩膀,直直望向他的眼睛,说:“爱我。”   他没有犹豫,一把箍住我的腰,抱着我站起来,我一离地双腿盘起,环在他的腰间。   “这样爱吗?”   “嗯。”   再不说二话,他抱着我回到房间,脚勾上房门,转身把我抵在门背后,吻得像要把我吃进肚子里。他的动作温柔中带着强势,有些心急,被他亲过的地方微微有些发疼,嘴唇离开后留下的除了濡湿的痕迹,便是一个个红印,明天我的脖子肯定会把我今天做过的事出卖,但我已经管不了明天的事了。   我知道他需要一点点占有欲确定我们的关系,没有阻止,软着身子迎合他。   就这样一边亲一边脱,直到我被剥得一干二净,他才把我放到床上,接着他就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外套早已扔在门外,不像我的T恤和抽绳休闲裤,他的衬衫上全是扣子,着急的时候脱起来只想让人把扣子全扯掉,偏偏缝得那么牢固,根本不可能一下扯开。   看他急切的样子,我忍不住去帮忙,爬起来跪立在床边,帮他解开扣子。衬衫下的年轻身体紧实贲张,腰腹的肌肉尤为醒目,蕴含着不可预测的力量。我一过去,他便捞起我的腰深深一吻,然后用鼻尖蹭着我的鼻尖说道:“在我的梦里,你也会这样帮我脱衣服。”   我的脸不禁有些烧,自己已经全身赤*裸,却帮一个衣衫整齐的人宽衣解带,还好很快我们俩便四手八脚地完成了这个活儿,抱在一起双双滚到床上。   不知是太顾及我的感受还是故意折磨我,他这次前*戏特别长,我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被他弄了个遍,几乎无法自持。   他继续以口舌逞凶,配合修长灵活的十指抚弄撩拨,不断地问我“这样好吗?”“这样呢?”“这样呢?”   我被问得气结,不想回答,因为一张嘴就是不成声的哼哼或者毫无意义的语气词。全身发紧的时候,我把手指伸进他的头发,用力抓住,终于不再压抑自己,发出第一声长长的吟叹。他就在这时和我合二为一,湿润的舌头喂进我的嘴里,我不及发出声音便本能地含住吸吮,像饥渴的旅人遇到难得的水源般汲取他口中的水液。   其实我并不是舌吻的拥趸,嘴唇的亲吻可以表达情感的时候,就不要出动舌头了,没完没了的唾液交换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忍受的。不要命的亲吻和对对方口水的毫不嫌弃正是我动情的象征,表明自己非常渴望和他紧密相拥,在他身下,我真的很容易进入状态,这是件怪事。   一吻毕,他便开始大刀阔斧地动作起来,捞起我一条腿,挂在臂弯里,重重地挺动。   “啊……”   “嗯……”   “啊啊啊……”   “嗯嗯嗯……”   “啊……小川……”   “……你别……别一开始就……这么快……”   十分钟以后。   我侧躺着,他在身后抱着我,我们像两只勺子一样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细密地吻着我的肩头,火热的双手不停把我身体揉得更热,身下却是出奇地……缓慢,从浅到深直到顶住,一点一点摩擦着,慢慢拉扯我的神经,磨得人全身紧绷无处解脱。   我哑着嗓子低声说:“你别玩了……”   他啃着我肩膀含糊说道:“我没玩啊,我很认真。”   说话间,他一个缓慢而沉重的用力,我难耐地低叫出声。   “……别……我不发表意见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他低低地笑了:“这是你说的,一会儿不许赖。”   说完,他掐着我腰一个轻巧的翻身,我趴在床上,整个人被他完全压住。没有什么缓冲,他就进入了另一个节奏,高频的肉体拍打声,和性感而压抑的男性喘息听得我脸红心跳。我埋在枕头里,嘴里不停发出自己听了都难为情的长吟短叹……   醒过来已是傍晚,一睁开眼睛便看见周东亭沐浴在暮光中的俊脸,带着一脸餍足,笑盈盈地看着我。   “你醒了?”他说。   “嗯……”我刚开口,便觉得自己喉咙干得像被火烤过。   他适时给我递上一杯水,我微微坐起,喝了一口。   “几点了?”   “五点半。”   激情放浪过后,我沉沉睡去,身体苏醒之后,理智也渐渐回笼。一地狼藉,满室荼蘼气味,无不昭示我有多么投入多么纵情。   我们俩都还没有穿衣服,拉了被子靠坐在床头,一时没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牵起我的左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戒指,温声说道:“我重新订的,和我的是一对,这次尺寸应该不会大了。”   说着,他把镶着钻石的戒指套上我的无名指指尖,慢慢滑落。   第二枚戒指吗?我手上已经套着一枚,代表我婚姻的承诺,再戴这一枚,或者换上这枚,是不是说明我已经做好准备完全付出真心,但我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这样想着,我突然觉得这枚小小的戒指的重量让我不能承受。   我手指微屈,戒指卡在指节处,不能再往下半分。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嘴角微笑犹在,只是多了几分不解。   在最意乱情迷的时候,我曾被他逼着说出我爱你之类的话,我要怎样解释,有时候女人在床上说的话也是不能相信的。   “你先收着,过一段时间再给我。”   他眼神暗淡了些许,勉强笑笑,亲了亲我的嘴角,点头说好。   第二天,我的世界就变得不太平。   起初,我并没有觉得我和周东亭结婚的消息会给社会带来多大的影响,那是我不明白周东亭头上光环有多亮的缘故,光是他拥有的那家投资公司造就的行业传奇就够一般人吹上三年。   周东亭现在好像遇到了大麻烦,整天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但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一个累字。   本来只是一个婚讯,小范围的人关注也就算了,后来不知怎么,我被贴上了“裸*模”的标签,这下就成了社会新闻。与之对应的各种流言各种不怀好意的猜测两三天后变成了中伤,具体细节我不想多说,无非是“以色侍人”、“谋求上位”等等抓人眼球的字眼。甚至我妈也给我打电话来质问,我的画室外面渐渐有好事的人徘徊,给我做饭的刘阿姨总是跟街坊邻居窃窃私语。   这样的状况让我想起初中最难熬的那两年,钱伯寅妈妈给我带来的后遗症。   乔亮说他相信我,我很感激,我并不忍心他和我一起受无谓骚扰,一个星期之后,我决定去海南写生。    ☆、第四十七章   到达海口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阳光灿烂得让我立即忘记了H市连天的阴雨色,碧蓝的天空轻易让我的心情变得晴朗起来。   我在机场换下厚厚的外套,套上轻薄的衬衫短裤,转道去火车站,坐车南下。到陵水之后,我找到当地一家美术学校,这里是H市艺协的合作单位,别看艺协又穷又抠,地区间的交流还开展得不错。   经过学校老师的安排,我去了岛中部的山区,那里里有比较原始的少数民族聚居地,几小时的山路颠簸后,我住进当地一农户家中。   那里地处雨林,风景秀丽,保持了原始的状态,但由于缺乏可以卖弄的噱头,知道这里的人不多,自然也没人去旅游,倒是时不时有画家去写生,渐渐地,农户主人老吴对我们这些搞文艺的也摸出了一些套路。   他操着一口方言很重的普通话对我说道:“穿唐装布鞋的爱在村子里转悠,画女人孩子和房子,没事泡壶茶打个扇子;穿一身登山行头的爱往深山里跑,一跑就是好几天,回来的时候脏得没人形;穿格子衬衫的喜欢坐在屋檐下发呆一下午,然后晚上到处找手机信号上网。”   我笑了,问他我是哪种。   老吴打量我两眼,说我属于第四种,失恋了。   “你们这些女孩子啊都一样,一吵架就跑出去。我闺女一跟女婿闹,就从三亚跑回来,呆两天想了又回去。晚饭时我看你眼睛要么飘来飘去,要么盯着碗发呆,表情跟我闺女一模一样。”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失恋……的表情吗?   “我没有失恋,我已经结婚了。”   老吴哦了一声:“那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   “……他在忙别的。”   老吴看着我,露出过来人的表情:“来了就好好玩两天,早点回去,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哪家不是吵吵闹闹一辈子就过去了?”   我没有再试图让老吴相信我不是跟谁吵架赌气出走,这个面容黝黑的中年人对事自有看法,做起事来很有章法,脑子活泛,所以村子里接待外人都在他家,不大的院子里有几间客房,不过从来没有住满过。   我在老吴家住了下来,白天坐在院子里看老吴子的孙子追鸡追狗追野猫,晚上躺在床上,就着小小的台灯,读几首似懂非懂的诗,然后在满地星光里入睡。   就这么游手好闲过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我出了村子往山上出发。   我跟村民打听哪里有流水。   有人给我指了村子后面,说那里有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河,沿河往上走能看到山上的一个瀑布,不过,去那要穿过一小片雨林,路不太好走。   实际情况比我想象的容易的多,可能是村民小看了我这个外来客的体力。除了雨林的湿热之外,徒步还算顺利,路是被人砍掉树后形成的,在树丛中很明显,几乎没有迷路的机会。我背着画夹和少量的食物,花了半个小时穿过雨林,便到了河边。河水有三四米宽,清澈见底,我蹲在河边捧了河水洗脸,大概是因为从山上流下的缘故,水很凉。稍作休息我沿着河水而上,走走停停,到达瀑布的时候还早,我花了两个小时写生,吃了点干粮当午饭,然后继续往前走。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前面有什么,只是埋头走着。   眼前的树木越来越高大粗壮,头顶树冠中露出的天空越来越狭小,自然的叶脉遮天蔽日,充沛的氧气混合浓密的水气,让我神清气爽的同时也觉得喘不过气。   直到眼前出现一座破旧的吊脚楼,挡在路中间,我才停止了暴走的脚步,腿肚子后知后觉得开始打颤。   这种吊脚楼都是以前猎人进山打猎时住的,用竹子搭建,只有十来个平方,除了角落一张竹子搭的像床形状的台面,空无一物。现在山里能吃的东西都已经上了餐桌,这里自然也就没人来了,地上都是枯枝烂叶,无人打扫。   坐在小竹楼前的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儿,我便打算往回走,要在天黑前赶回村子,必须要加快脚程了。   没想到,还没走几百米,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势很急,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我身上,又冰又凉,我没有带雨具,只好回到吊脚楼躲雨。   起先我并不担心,听老吴说这个季节的雨都是阵雨,刚把地浇湿就会停。但很快,天一点点黑下来,雨势却没有收住的意思,我意识到自己恐怕要在这里过夜了。   晚上的山上气温降了好几度,我勉强把透风的门窗关上,窝在硬梆梆的竹片床上过了一晚。四周既喧闹又安静,只有没完没了的雨声,其他什么都听不见。我把手机当作照明光源,四个小时后,电池耗尽,我的眼睛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不过,我很快便适应了。   我慢慢觉得,困在这里,是自己一步步有意为之的结果。我出门的时候,只跟老吴说出去走走,并没有说去哪儿;手机明明很早就没有信号,我还是不停地往山上走;带得干粮不多,我却吃得很慢,好像一开始就有意识地分配食物;躺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地方,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这天之前,我虽然身在千里之外,每天还是要跟外界联系,以一副欢乐的姿态向周东亭汇报日常生活,不断和我妈纠缠,一遍遍解释结婚和“裸*模”的事情,还有数不清的骚扰电话。这下好了,困在野外了,没有人会因此指责我态度不好,说我逃避现实,远离了所有人之后,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想了很多事,也想通了很多事。   第二天雨没有停。   第三天,我的食物吃完了,不想饥寒交迫得等雨停就只能冒雨下山。   连续被水冲刷了两天两夜的山路又滑又烂,非常难走,我摔了两跤,左边胳膊疼得没了知觉,只好再次折返。雨好像更大了,不断击打着地面,林子里发出了类似野兽吼叫的声音。   我坐在吊脚楼的地板上,浑身湿透,疼得直冒冷汗,我想脱下T恤看肩膀的伤势,手都抬不起来,事情好像开始往超出我控制的方向发展。   要真是这样,我被困荒郊野外,万一再遇上个自然灾害什么,报纸报道我时一定会用“作死”来形容。   想到自己的“自作孽”,我也只好苦笑两声。   这时,不知是不是这两天受寒糊涂了,我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像是在迈上楼梯,在雨声里显得很模糊。我回头朝门口望去,半开的门外真的站着一个人,黑漆漆的,把我吓了一跳。   那人全身裹在一件军绿色的雨衣里,全身在滴水,帽檐遮住了脸,看不到五官,但眼睛似乎是在狠狠盯着我,因为我感觉全身多了一阵寒意。   “你打算要呆到什么时候!”   这声音……   我怔怔地看着那人脱下雨衣,挂在门上的钩子上,雨衣上滴下的水很快在地板上聚成了一个小水洼。   李时冷着一张脸,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我,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他里面的衣服也湿透了,显然已经在雨里很久,鞋子上全是泥巴,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样子很狼狈,比我这个在外面自虐两天的人好不了多少。   “你要是死在这个鬼地方,我可没空每年来给你扫墓。”他一边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我清理脸上手上的泥一边说道。   “我只想呆一天就回去的,没想到雨一直下个不停。你怎么在这里?不生我的气啦?”我怯怯地辩解,又疑惑他为什么会出现,像救苦救难的天降神兵一样。   “是么,我刚在林子叫你你头也不回地就走,是舍不得走吧?”看我没有外伤,他又冷飕飕地说道。   我想了想说道:“怪不得我像听到什么野兽的嚎叫,原来是你的声音。我本来打算下山,没走多远就摔了。”   他冷哼一声:“没本事就不要学人家荒野求生。自己躲在这个地方,我在外面找了你两天了,要不是知道你爱往河边跑,你就在这里自己吃自己吧。喏,把你那湿衣服换了。”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件外套,垃圾一样扔给我。   我指了指自己的左手:“抬不起来。”   他叹口气,蹲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帮我把全是泥的上衣脱了下来。   脱下来之后,我身上凉飕飕的。   “……出门在外,你没就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老老实实穿件内衣吗?”   “难道你现在想和我讨论穿衣风格?”   我斜睨着他,眼睁睁看着他原本铁青的脸上蒸腾起可疑的红晕,他不自然地转开脸,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上下看了看说:“没出血没破皮,有些肿,可能错位了,回村子里再说,我弄不了。”   我哦了一声,心想反正李时在,肯定是死不了了。看了看自己,泥水沾了一身,就拿了刚才擦脸的衣服,把自己正面弄干净,拿外套把自己捂住,又把衣服扔给他,叫他擦一下背后的泥。   他不肯,说我瞎爱干净。   我刚要把外套穿上,他又挡住,说背上好像有破口,还是要清理干净。结果好像只是树枝刮出来的血丝,不严重。   他转到我身后,一手按着我的肩膀,一手拿衣服擦,一开始像搓老树皮,疼得我直叫,他才放轻了些。   从肩膀开始,沿着脊梁,擦到腰窝,不知为什么,他的动作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按在我肩上的手掌渐渐变得热起来,似乎被人盯着,我的后背有些发烫。   我刚想问怎么了,右肩一疼,他竟然一声不吭咬我!是用了力气的,牙齿陷进肉里,痛得我直往前扑,他一只手横在我腰间,牢牢固定住。   “你疯了!”我气得叫道,手臂用不上力,身体本能地躲开,拼命往地上滚。   他不理,像逮到猎物的野兽似的死死咬住,任凭我挣扎,自顾自咬过瘾了才松口。   “下回再这样,我就咬下一块肉拿去喂狗。”他在我身后恶恶地说。   此时我咝咝吸着气,趴在冰凉的地上,后背还被他结实的胸膛压得不得动弹,属于男性的体温通过皮肤传递过来,我忽然觉得背心有点暖暖的,脸颊有些烧。   “咝……你比狗凶,别喂狗了你自己吃算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用完好的右手手肘杵了杵他,让他起来。   他没动,沉默了两秒,问我:“疼吗?”   “我咬你一口你试试!”   忽然,又是一凉,被他咬过的地方覆上了软软的嘴唇,轻轻地摩挲,然后是湿滑的舌头,打着圈扫过,软得没骨头,像是温柔的抚摸,和坚硬的胸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低哑的嗓音在我脑后响起,带着雨天的湿意,说不出的性感:“我快担心死了,幸好你没事,不然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似乎在克制着什么,呼吸声似乎也有些紊乱。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僵着身体不敢动。这是李时啊!即使睡在一张床上也从来没有碰过我一根指头的李时啊!我的脑袋拒绝思考,不愿意毁掉这段感情。   僵持了一会儿,他把我拉起来,让我穿上那件干净的外套,自己把那件已经被我当成抹布的T恤穿回去,两个人默默地吃了点东西,心照不宣地当刚才的事没发生。   说来也怪,下了两天两夜的雨,在我们下山的那一刻便止住了,天色也一下放晴。   我们走了一段,我受了凉,体力跟不上,李时就背我走一段。   趴在他背上,我忍不住解释了自己的行为,也再次向自己申明立场:“我出来没告诉你,是怕影响你和陈姐的关系,你好不容易谈次恋爱。”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没有回头:“我和陈姐?”   “嗯……我没猜错吧?”   他好笑地说:“是没错,不过我和她早就已经是过去式了,在她当你经纪前就分手了。你对我还真是漠不关心呐!”   我错愕地盯着他的侧脸。   “那你现在的女朋友不是她是谁?”   “……没谁。”   “没谁是谁?”   “别和我说话,我都快背不动你了,不是饿了两天吗,怎么这么重?”   ……   回到的村子的时候,老吴已经急坏了,看到我们的狼狈样,立即去叫了村子里的赤脚医生,帮我胳膊复位。李时的脚上起了一层血泡,触目惊心,赤脚医生帮他一个个挑破。我愧疚地看着他,他看傻逼似的看着我。   这时我才知道,李时怕我受到舆论的困扰,听说我来了海南,在我进山的当天就已经到了这里。幸好当时我通过艺协到了村子,他才能轻易找到我。等了一下午,没见我回来,连夜就开始找。   当天晚上,我着的凉发了出来,开始发烧,躺在床上看什么都在转,糊里糊涂地睡了两天。   好在我体质不错,病来得及去得也快,再次醒过来时脑袋里昏沉的感觉去了不少,身上的酸痛感也舒服了,只觉得躺太久浑身僵硬。   才转头,就看见床边的李时,他坐在竹圈椅上,趴在床沿,安静地闭着眼,眉头微皱着,眼珠乱转,睡得很不安稳。   淡淡的晨光照在他脸上,染了金光的睫毛扑簌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鼻梁高高的,平时总是在损我的嘴紧紧闭着,嘴唇的颜色微微发白,像是才经过疲惫挣扎。可不是么?   不知又梦到什么,他的眉头皱得更深,我心中不忍,想伸手把它抚平。动了动没受伤的手,却没抬起来,转过脸发现,那只完好的手被他紧紧握在手里,十个指头交缠在一起。   同样短而整齐的指甲,同样略显粗糙的关节,同样有着洗不掉的颜料的指缝,一大一小的两只手,缱绻缠绵地握着,再难都没有分开,再苦都没有嫌弃,仿佛天生一对,理应如此。   望着这两只熟悉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悄悄地流下来,明明我不曾觉得悲伤,只叹自己何其幸运。   我烧退下来,便和李时商量回H市,走的时候,老吴送我们到村口,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回去好好过,小李人挺好的,别再一个人跑出来了。”   飞机上,李时问我老吴跟我嘀咕什么,我说:“他说他还有个闺女没嫁出去,觉得你人不错,你要是愿意去,他可以连人带地都给你。”   他白了我一眼,背过身闭目养神。    ☆、第四十八章   飞机降落在H市机场,取完行李,我和李时一起去停车场取车。   他在前,我在后,不急不慢地走,不像远行回家的旅人,反而像是出门买菜的。   快到车子前的时候,我不由放慢了脚步,后来干脆停住,这几天发生的事,我们还没有好好谈过,这也许是回到原先生活前,敞开心扉的最后机会了。   他打开了后车盖,把两个行李箱都放了进去,见我还站在原地,便过来拉我。他牵着我的手打开副驾的门,让我坐进去,自己绕到另一边。   车门关上之后,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隔绝了外面不相关的一切。我忽然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同电流似的,在我的脑里经过了。这种感觉前几天他在床前握着我的手时也出现过,只是这次更强烈,清晰得如同头顶的朗朗晴空里的丝丝白云。我望着他的侧脸,心里的感情竟有些压制不住,紧紧抓住他的手。   “李时我——”   他却抽出手,打断我的话:“什么都别说,现在这样挺好的。有些事你知道就知道了,我想你早晚是会知道的,至少我以为跟着你回国你多少会明白点,结果……你比我想象的要迟钝得多。我们做朋友太久了,久到在你眼里,已经不把我当男人看待了。”   他的眼睛空空地盯着前方的空气,幽幽地说着淡淡的话语,我刚才激动的心情完全平复下来,只有一丝冲动还挥之不去。   “你不是说过对着我不想和我睡觉吗?”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说过那么多话,你怎么光记得这句?”   “胡说!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你明知道我最听你的话了。”   “是么?瞒着我结婚的是你吗?”   “……”   “这样最好,我本来也不确定该不该和你迈出这一步,要是搞砸了,我们就都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况且你还戴着别人的戒指。什么都别说,我们之间就都没变,我才能理直气壮地呆在你身边,和以前一样。”   我攥紧了左手,低头不语。   “回哪儿,我送你。”   “……画室。”   车子开出机场,汇入通往市区的车流,窗外的一切似乎都和我离开前一模一样,而我的心情却已经变了。   乔亮一个人守着画室,看见我回来很高兴,告诉我这几天关于我的□□已经下去了,好几个同行站出来替我说话,陈姐还专门去跟最初发消息的媒体交涉,要告他们诽谤,他们也答应道歉。事态似乎就这么轻松地平息下去。   我和李时进门没多久,周东亭便也到了,我是回市区半路上给他发的消息,他不知从哪里过来,速度竟然这么快。   像没看见另外两个人似的,周东亭径直朝我走来,脸色不豫,抓起我的手就往外走。我被他扯得手肘生疼,闷哼了一声,眼睛不自主地看了眼李时。   李时没有看我,一个箭步拉住了周东亭的手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周东亭转头面向李时,眼睛迸发出强烈的敌意,声音冷冷地说:“你想干什么?”   “她左手刚复位,不想让她进医院的话,你最好别拉她。”说着,李时松开手,退后一步让开了。   周东亭微皱着眉头扫了我一眼,也松了手,改搂着我的背,将我带出了画室。   车没有往家开,而是直接出了城,一个小时后,就到了小山居。   关上门,周东亭说:“这几天你先住在这里,万一有人骚扰,就按门边红色的按钮,物业会处理。”   这里还有物业?   “谁会骚扰?”   “应该没人敢来,我是说万一。”   我不明所以,也没有细问,可能有一阵没人来,屋子里有些气闷,我走到对着湖的那一面,打开窗,让山风吹进来。周东亭从厨房拿了两瓶水,递给我一瓶。我边喝边看他的脸色,似乎比刚才缓和了许多,至少没有满眼怒气。   一个不小心,瓶里的水洒了出来,我用手去抹衣服上的水渍,他抽了纸巾递给我。我接过来擦拭下巴和脖子,没有留意他已经顺势靠过来,两指捏着我的脸颊,嘴唇便压下来。   起初我只感到柔软的唇肉轻蹭我的双唇,有点发痒,接着就是湿滑的舌头试探似的往上下唇中间的缝隙里探,点一下收回去,再点一下,又收回去……他避开我的手肘,搂我腰的手慢慢收紧,身体贴上我的,像要将我体内多余的空气都挤压出去,同时,他脸微侧,渐渐加深这个吻。   他的吻技一向高明,常常没几下就吻得我身体发软,可这次他再温柔耐心,我真的无法投入,只能僵硬得承受。   不一会儿,他放开了我,睁开略显迷蒙的双眼看着我,淡淡的情*欲退去后,目光由不解变得复杂难测,好像在看陌生人似的。   他退后两步,在我们第一次来时坐过的躺椅上坐下来,头低着,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   后来,他终于开口了,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面上冷冷的,嘴角却勾着一丝淡漠的笑意。   “他对你影响果然很大,走之前我们还好好的,和他出去一趟,回来你就变了。”   我背靠在窗棂上,对他说道:“我不是和他出去,只是一起回来。”   “有区别吗?”   “……”   似乎没有。   “无论什么时候,我一想到你和他在一起,想到他看你的眼神,想到他可能对你做的事,我就后悔自己说过再也不勉强你的话。我不想让你再见他,不想让他打着朋友的旗号正大光明的霸占你,别人中伤你的时候,我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追去安慰你。   “以后不会这样了,现在的我已经有足够的资本对抗他们,即使是我父母也不能再拿我们怎样。等这段这去,我会给你一个婚礼,我们会比任何人都幸福,相信我。算我求你,不要再见他了好吗?”   他抬起脸看着我,眼眶泛着红,嘴唇紧紧地抿成一线,看起来让人心疼。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郑重说道:“我可以保证,只要我们还是夫妻,我和李时什么都不会有。”   他和我对视了几秒,没作什么表示,突然起身朝厨房走去,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张没有裱的画,轻飘飘扔在我面前。   “这也叫什么都没有?”   只一眼,我就知道这是什么。   画上的人胸口依旧一粒朱砂,显然那天周裕山“小画展”里的九张画并不是全部。女子躺在浪花之上,不着一物,手臂慵懒地伸展着,像是刚苏醒,空中悬浮着五个小天使。   这是李时在巴黎的最后一年画的,为了参加一个向古典主义致敬的画展,我是他的模特,他很认真,当时花了一个星期来写生。天寒地冻的十二月里,我躺在一张铺着厚毛毯的床垫上,周围放着几台电暖器同时工作,贪图一时暖和的电费还让我心疼了几天。   我拿着这张画站起来,和周东亭面对面:“你不相信我是吗?”   他苦笑:“我不相信他。我们婚姻里,我不想还有第三个人。”   “我不去深究当初你用的手段,现在,你也别要求我行吗?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大家各让一步好吗?”   他正色问道:“什么意思?”   我观察着他的神情,平静地说道:“当时小江来找我,说搞砸了的事,是假的吧?是你和他联合给我下的套对吧?”   他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微张,显然很意外,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我猜对了。这也是我在山上两天思考的成果。其实我早有太多的蛛丝马迹,唐心雅不时的暗示,周东亭书房里和小江的谈话,还有很早以前王轲托小江送我的裙子却在周东亭的房间……我一直装聋作哑,内心拒绝走向这个真相,明明为了他才跳入坑,却还是被自己的在乎的人骗!   “原来你知道了……”周东亭的脸色迅速变得灰暗,一下泄了气似的坐到沙发上。   我站在原地继续说道:“现在能各让一步了吗?”   “要我看着你和他卿卿我我吗?我做不到。”   我叹口气:“我说过了,只要我们还是夫妻,我和李时绝不会超过朋友的界限。”   “俞小川你不要太过分!你是要我同意你精神出轨吗!”他终于克制不住,低吼着,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瞪着眼睛和我对视。   半晌,我说:“我没这么想。你不需要逼自己忍受这些。”   “呵呵呵……你想和我离婚了?”   “不,不管当初如何,我说过的话还作数,你不提,我就不会提离婚。”   他压抑着情绪,死死盯着我,咬牙说道:“那太好了!我们下个月就办婚礼,你就等着当新娘吧!”   说完,终于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我捏着那张画,久久地站立着,我并不想和周东亭闹成这样,只是太想太想留住我最在乎的朋友。我对周东亭并不是完全没有感情,虽然谈爱还为时过早,但兴许有一天,会爱上也说不定。可是李时……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不管作为何种关系,我想和他陪伴到老。   过了一会儿,我把手里的画展开,慢慢卷起,却在背面看到一行法语诗。语法拗口而晦涩,但我刚好懂得,是我很久以前在书上看到教给李时的。翻译过来的汉语很美: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一刹那,我的眼眶湿润了,热热的眼泪似乎随时要滚落出来,我眨了眨眼睛生生忍住。   我卷起画卷,想找东西把它系起来,走进餐厅却发现墙边堆放着周裕山“小画展”里的画,一幅幅随意靠墙立着,像是还没来得及整理。   而这些画的上面的墙壁上,在新加坡展览上被人买走的《甲米河的夏天》静静地悬挂着,我看着自己的画,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第四十九章   周东亭没有开玩笑,回小山居的第二天,便有人送来了几套婚纱让我选,每一套都洁白的让人不忍亵渎。我草草试了几套,就让人离开了。   晚上,我对周东亭说:“我不想要婚礼。我不是个好演员,作秀一样的表演会让我浑身不舒服,我们已经是夫妻,不需要再证明给谁看。”   他敲着键盘不看我,声音不大却很坚决:“婚礼一定要办,人多人少你说了算。”   憋了一会儿,我说:“那好,就我们两个。   敲击键盘的声音停止了,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随你。地点呢?”   “你定吧。”   他最近忙的几乎没时间睡觉,我以为婚礼场所无非某个酒店会所,或者H市的优美的户外,他却不肯敷衍,生生在日程表里腾出七天的时间。   两个星期后,我和周东亭花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飞越大半个地球,来到大溪地。   十二月虽是雨季,但我们去的那几天,一直阳光灿烂,岛上仿佛生活着全世界最幸福的一群人,所有人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耀眼。   在波拉波拉岛黄昏的沙滩上,我们完成了婚礼。我没有穿繁复华丽的婚纱,而是穿了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在绚丽如画的夕阳下,一切装饰都是多余。因为我不会英语,有着黑里透红皮肤的主婚人在用英语问完周东亭后,又用法语问了我一遍誓言。按照剧本,我给出了标准答案。   在交换戒指前,周东亭忽然开口对我说道:“你再说一遍,就用普通话。”   主婚人瞪大眼睛看着我们,像是没有遇到过这样脱离大纲的新人,偏偏还听不懂,只能立在一旁假装认真听着。   “东亭,这样没意思。”   “说你不会离开我,永远忠于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和我在一起。”   “两个人的关系不是靠几句话维持的,我可以说给你听,说到你满意为止,但我们心里都明白,赌咒发誓越多,关系越脆弱。”   “说!”   他的语气很坚决,脸色不像是幸福洋溢的新郎,倒像咄咄逼人的讨债者。   我看了不知所措的主婚,心里暗暗叹口气,用普通话说了一遍空洞无力的誓词:“不论你疾病或者健康、贫穷或者富有,我会始终忠于你,安慰你、尊重你、保护你,像我爱自己一了样爱你,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   他终于满意了,接着将那枚新的钻戒戴到我手上,和之前那一枚并列在一起,算是成了双。   轮到他时,因为他的戒指是一直戴着的,我并没有信物可以交换。   他不以为然,说:“你可以吻我了。”   在主婚诧异的目光里,我探过身吻了吻周东亭的嘴唇,他露出了欢喜的微笑。   当天晚上,我们在海边吃了晚餐,在袅袅的小提琴音里跳了几支舞,然后步行回到水上屋。房间是按蜜月布置的,蜡烛、鲜花、香槟红酒,还有一抽屉的避孕套。我们没有辜负用心的安排,地板,浴缸,露台,大床,处处留下了纠缠的痕迹,潮湿而凌乱。又一次爆发以后,他抽身而出,喘息尚未平定,背对着我说道:“你还可以再心不在焉一点吗?”   我趴在床上,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很快便睡着了。   回到H市以后,我的生活一点一点走上的另一条轨道。   小山居环境清幽安宁,我画室里的东西慢慢都搬了过来,周东亭叫人在房子前面建了个花房兼我的画室。我不再出去画画,大多时间在花房工作,乔亮跟着我也不大有前途了,我不想耽误他。他最近进步很大,我觉得已经不输科班出来的青年画家,我拿了几张画给陈姐看,问能不能签下他。   陈姐像听了个笑话似的问我:“你当我是什么天使投资人么?专门培养毫无名气的新人的慈善家?”   “你当初不是也签了我?”   “偶尔一次押对了宝不代表我就会一直当成习惯来干。”   后来,李时把乔亮介绍给了一个前辈,听说薪水还不错。   过年的时候,我妈到小山居来过一次,和周东亭吃过一次饭,没人的时候她问我要不要去那边父母那里拜访。我说不用,他们不喜欢我。她怪声怪气地埋怨我不听她的话,非要找个差距这么大的,小江现在天天愁眉苦脸,我将来也不会轻松。   我笑笑,今天哪管得了明天的事?   我和周东亭像所有郁结于心的夫妻,过着同床异梦的生活。有时我觉得我了解他在想什么,有时又觉得我根本不懂。   每当他在我身上努力耕耘,呢喃着在我耳边说“要个孩子吧”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心悸,难耐地摇头。但十次有六次,他总是恶劣地在最后关头摘下防护,重重抵进我的深处释放,还都是挑危险的日子。我买了药来吃,被他看见后发了一顿脾气,但总算把这个毛病改了。   只有我和李时见面的日子,他会故伎重演,男人的不安全感也是个无厘头的东西。   至于李时……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形容我和李时的关系,到底还是变了。   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见面比以前少了许多,很多时候,都是在公众场合,私下的交往屈指可数。   见到他,我会特别高兴,什么都不干只坐着不说话也舒服,相聚因为短暂而更显得珍贵。我觉得有千言万语却总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对着别人都能侃侃而谈,常常在我面前只剩淡淡的笑容和温和的眼神,语言不足以承载没有说出口的感情。   我们始终保持距离,就像我们说过的那样,什么都没有确认,活在各自的想象里,可能比现实更美。   结婚第三年的秋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来年七月的时候,我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周静言。女儿长到三岁,我和周东亭和平分手,随后我独自搬离了小山居,开始另一段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算是完结了。多事之秋,受到外面的影响,我的心情一直好不起来,所以后面写得仓促凌乱,自己也不太满意。但是我还是把这个故事完结了,以后如果有机会,可能会再修改,近期是没这种气力了。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故事,如果有人都看完了,我真的要说声感谢,世界上最宝贵的莫过于时间,你花了几分钟或几十分钟在我不算高明的故事上,不甚荣幸!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打算把积的几张画画完,这两个月因为每天要花几个小时写这个故事,耽误得有点多,这可能要花相当一段时间。然后,读一些书,去一些地方,积累足够的素材后,我会写下一个故事,作为给自己新的目标。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